6 仇恨(1 / 2)

出乎所有人意料,得知此事,一向有些嬌縱任性的郗子蘭不哭不鬨,也不去找謝爻求證,卻將自己關在屋子裡,從早到晚,整整一日,連許長老來了都不開。

許青文無計可施,隻好去清寒崖請謝爻出關。

郗子蘭這才打開房門走了出來。

時值初冬,仙門雖不比凡世,可畢竟不是陽春,這個時節已有些冷了。

郗子蘭隻著一件單薄春衫,赤著雙足便走到廊廡上。不知為何,足足過了十年,她的神魂與軀殼仍舊未能完全融合,她又在玄冰中過了兩百年,本就比常人畏寒,不過走了幾步,玉趾已凍得通紅。

她仿佛渾然不覺,紅著眼眶,淚光朦朧地看著謝爻,小心翼翼道:“阿爻哥哥,你這三年總是閉關,是因為不想見到我麼?”

她一向是活潑明媚的,即便死在冥妖腹中也隻是一瞬間便失去了知覺,未經痛苦,也未留下多少陰霾。

可此刻她臉上的淒然便是心腸最硬的人見了也要心碎。

謝爻溫聲道:“彆胡思亂想。”

一邊解下身上青袍,想要替她披在肩頭。

郗子蘭卻往後退了一步:“可是因為看見我會想起她?”

不等謝爻說什麼,她的眼淚已經洶湧而出。

她頃刻間崩潰,捂住嘴泣不成聲:“要是早知道會這樣,我情願不要軀殼,情願不要醒過來……”

這倒不是虛言。當初她在玄冰裡偶爾醒來,被寒冷和孤寂包圍,隻渴望著能出去,隻要能有具軀殼讓她附身,無論什麼樣的都行,可一旦活過來,便越來越看到不足。

如今得知這具軀殼的主人與謝爻還有一段師徒緣分,想到自己無知無覺地封凍在玄冰中,那個人卻能與謝爻朝夕相伴,代替她受儘長輩們的關懷,她心裡越發不是滋味。

謝爻蹙了蹙眉:“彆亂想,本就是為了你才帶她回來的。”

他是要說服她,聽著卻有些像自言自語。

冷嫣早已知道真相,可親耳聽到這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仍舊覺得心被尖針刺了一下,儘管她早就沒了心。

對於郗子蘭,這句話卻像一道光,她仰起淚痕交錯的小臉:“當真?”

“嗯。”謝爻頷首。

郗子蘭破涕為笑。雖然謝爻的語氣仍舊是淡淡的,但他一向清冷內斂,能說出這樣的話,便足以說明他在乎的還是自己。

郗子蘭被淚水洗濯過的笑容像春雨後的桃花一樣鮮妍。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喃喃道:“那女孩也怪可憐的。”

她心裡安穩了,心胸頓時開闊了,也有了餘裕去可憐彆人。

謝爻無動於衷:“人各有命。”

螻蟻有螻蟻的命,冷嫣想。

郗子蘭見謝爻如此絕情,倒越發可憐起那無名的徒弟來。

謝爻見她露出不忍之色,便抬起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頂,安慰道:“不相乾的人,彆再提她了。”

這個動作冷嫣無比熟悉,剛到重玄門時,她還是時不時想起下界的爹娘,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舍得把自己的親骨肉送給彆人,當成牲畜宰殺吃肉,每當這時候師父就像能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在她身邊坐下,把手放在她頭頂,輕輕按一下,然後來回撫摩,緩緩地,溫柔地。

他也是這樣溫柔地告訴她:“不相乾的人,彆去想了。”

她心裡堵著的石頭似的悲傷,也就慢慢地融化了。

郗子蘭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吸了吸鼻子,似埋怨又似撒嬌:“阿爻哥哥,你知道麼?你已經很久沒有摸我頭了。”

謝爻眼中露出笑意:“都這麼大的人了。”

郗子蘭佯怒道:“阿爻哥哥是嫌我老了?雖然我兩百多歲,可是我兩百年大部分時候都在冰塊裡睡著,可不能算!再說這具……”

她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因她忽然想起這具永遠停留在十七歲的軀殼原是彆人的。

她又低落下來:“阿爻哥哥,她的魂魄是去了轉生台麼?還是入輪回了?”

謝爻道:“沒有。”

不用言明,既沒有去轉生台又沒有入輪回,自是魂飛魄散了。

凡人的魂魄本就脆弱,承受不住修士一劍再正常不過。

郗子蘭不敢再追問下去,害怕聽到殘忍的真相,轉而道:“她的父母手足呢?還在下界麼?我想補償她的家人。”

謝爻斷然道:“不必。”

郗子蘭噘了噘嘴:“你知我最不喜歡欠彆人的。何況我也算她的小師叔,不彌補一下,我也於心不安……”

她拉住謝爻的手晃了晃,就像小時候撒嬌要糖:“阿爻哥哥,你就答應我吧……”

片刻的沉默,死一樣的沉默,冷嫣又想起那個雪夜,抵在她脖頸上的刀鋒冰冷,嘴裡有鐵鏽的味道。

她的親生父母,為了一袋糧,把她送到了屠刀下。

謝爻點點頭:“好,都依你。”

刀鋒割斷了咽喉,冷嫣仿佛聽到鮮血噴湧而出的裂帛聲。

隨即她才意識到這是風聲,招搖峰在重玄最高處,每年總是這裡最先入冬。

“好冷。”郗子蘭打了個哆嗦。

謝爻把披在她肩頭的青袍裹緊。

郗子蘭把臉埋在寬大的衣襟裡:“真暖,看樣子不久就要下雪了。”

“嗯。”謝爻望了眼庭中被風吹得不住晃動的草木,冷嫣從山間一株株移來的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早已被道童除去,現在招搖宮到處都是郗子蘭喜歡的香草,芬芳名貴,經冬不凋。

……

郗子蘭發了話,自然有人替她將事情辦妥。

不出四五日,冷嫣的父母和弟弟便被帶回了重玄。

冷嫣並不想去見他們,可神魂不似身體那般好控製,她隻會隨著心念而動——即便那些親人拋棄了她,她還是忍不住去看一眼。

她對爹娘的印象還停留在二十年前,他們又蒼老了不少,臉上皺紋密布,頭發白了近一半,手指甲裡有常年在田間勞作而洗不去的汙泥,不過頭臉和身上衣裳還算乾淨整潔。

當年繈褓中的弟弟也已長成了二十來歲的青年,穿著青布道服,戴著道冠,腰佩桃木劍,是凡間修士的裝束。下界修道之風極盛,能送兒子去修道的,家中至少是小有薄產。

老夫妻倆匍匐在地上,對著郗子蘭三跪九叩,語無倫次地表達著敬仰和感激。

“承蒙仙尊不嫌棄小女的賤軀……”

“能給仙尊選上,能讓仙尊得用,是小女的福分……”

“小女要是泉下有知,怕是也要爬出來給仙尊磕三個響頭呐……”

兒子跟著師父學過道家經文,說起話來文雅些:“世間萬物,尊卑有定,命運皆為定數,家姊有此仙緣,實乃她的造化。”

郗子蘭賜下丹藥、金玉,又破格讓那眉清目秀、口齒伶俐的青年入了重玄外門,又開恩讓那對夫婦做了外門雜役。

他們感激涕零,叩頭如搗蒜,恨不得把頭磕進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