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節哀(1 / 2)

幾位民警核對了車牌,車門應聲而開,從副駕下來一位男人。

肩寬腿長,襯衫袖口鬆鬆挽在小臂半截,手腕一串紫檀佛珠,紐扣係在最上麵顆,黑色褲縫筆直鋒利能取人的性命。

行走間,連春風都漸緩,鼓起他的衣衫,又漸漸落下,貼在了勁瘦有力的側腰。

發絲儘數梳在腦後,狹長狐狸眼微眯,濃密睫毛遮住情緒,麵容依舊是我熟悉的冷漠。

所有人目光落去,還有些喧囂的車禍現場瞬間寂靜。

無論何時,隻要故霈桉出現,世間萬物都會淪為他的陪襯。先前是不自量力的我,現在也是不明不白死去的我。

陽光弱了些。

我稍微往前湊湊,默不作聲站在他身後,裝作無意地開口:“你願意見我了。”

當然,這句話不可能等到回複。

“……”

“你說對了,這輛皮卡不結實,輕輕一撞便成團廢鐵。”我掃了眼那輛價格頂二十輛皮卡的城市越野,看清緊隨其後的人,到嘴邊的話語咽了回去。

一身藍白配色的休閒裝,淩亂碎發垂在額頭,邁開長腿漫不經心走過來,是端木舒。

明知道他碰不到,可還在端木舒湊近的刹那,我默不作聲躲開了。

他們兩人並肩而立,個頭相仿,模樣相當,天造地設的一對。

“霈桉?”

見到眼下場景,還是端木舒心理素質過硬,率先攬住故霈桉的肩膀,壓低聲音開口:“節哀順變。”

說來好笑。好友得知指揮家登堂入室,對我說的也是這句話,在我死後,又從端木舒口中轉達。

節哀,順變。

節的是我命,哀的是我身,順的是他意,變的是他心。

我再仔細打量,忽然發現異樣。

故霈桉的眼角紅了。

當然,我不可能自以為是,認為他在為我的死悲傷。能擺脫心思不純的養子,是值得普天同慶的喜事。

我扭頭,卻見端木舒咬住下唇,半邊臉頰僵硬,攥住手機的關節咯咯作響,似乎在用深呼吸平複心情。

情人會為對手的死,感到悲傷?

不愧是藝術家,高風亮節,是我這等一竅不通的淤泥所不能理解。

或許,故霈桉就是看我等愚笨,才懶得正眼瞧這個養子,又或者是想讓我養老送終?

當我胡思亂想時,身邊傳來故霈桉冷得浸入骨髓的聲音。

“屍體在哪?”

身邊民警記錄的筆尖一頓,用奇怪的眼神掃了眼故霈桉,像是聽到過於愚蠢的問題,眉心微蹙:“我們接到通知時,消防才撲滅燃燒整晚的火。”

言外之意,屍骨無存。

“不可能。”

故霈桉如此咄咄逼人,那張我看習慣的臉,此刻衍生出憤怒,目光冷如冰渣,像極他撞見我與好友嬉鬨的那次。

“不存在能燒乾淨的東西。”

他開口,聲音出奇得乾脆,利落到令我以為屍首存在。目光落到黑魆魆的車框架,方向盤都滑稽掉下,窩在座位底長眠。

那兩位民警對視一眼,似乎也覺得這件事難以啟齒,沉默片刻最後輕聲開口:“昨夜有雨,還有消防那邊滅火,能留下的東西也就剩……這些。”

話音剛落,正巧一陣風過,我抱膝蹲在地上,隨著風微微搖晃身子,目光落在故霈桉的側臉。

濃睫挺鼻,薄唇筆直的背。一切都長在我的審美上。念及我不由得沉思,或許是看習慣了,才會認為世間非他不可。

“故霈桉。”

神出鬼使,我張口輕輕喚了聲他名字,本以為對方會毫無反應,結果猛得扭頭,猝不及防我與他四目相對。

“……”

幾欲言止,凝視他徹底紅透了的眼睛,我手指點在油柏路地麵,歪頭靜靜與其對視。

或許在我死後,他才願意正眼看我,而不是讓我永遠麵對他的後背。

“霈桉,哪裡有什麼嗎?”

端木舒打斷了這一切,他上前攬住故霈桉的肩膀。我快速低下頭,抱著逃避的心不去看那兩人恩愛。

這裡沒有任何東西,隻有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而已。我心中歎息,視線順著故霈桉輕顫的睫毛移開。

也罷,停留人間不過七天。

等七天一過,我便會化作塵埃,徹底消失在這人世間。

那時,我確實是這麼想的。

直到故霈桉用邪道束縛住我殘損的靈魂,讓我日日不得安息。

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麵對端木舒的問題,我的養父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眉目微斂食指搭在手腕,輕輕轉動那串我從未見過的佛珠。

晚春天漸暖,烘得我渾身疼痛難耐,呼吸順著晃動的光影紊亂,又躲在樹後靜靜打量沉默不語的男人。

“去辦手續吧。”一直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端木舒上前,低聲細語詢問,輕輕握住故霈桉的手。

故霈桉有潔癖。

心中陰暗不道德的念頭滋生,我躲在樹後想看他揮開端木舒,哪裡比得上他們高風亮節。

倘若他躲開,還勉強顧及死者的感受,他是知道我討厭端木舒,也明白那個雨夜我的回應。

即便不喜歡我,在我屍骨無存的車禍現場,也能勉強給些寬慰了。

結果下秒──

“死了也要處理這些破銅爛鐵,一開始領養他就是錯誤,”故霈桉微頓,“眼下倒也輕鬆。”

眼下倒也輕鬆。

短短六個字,我在心底反複咀嚼。

相識十年,眼前這位將我帶大的男人,在我死後的唯一評價,不過是落得輕鬆。

陽光越發猛烈些,照得我頭腦發暈,腳底漂浮,甚至無法觸及先前能碰到的樹乾。說到底,現在我不過是個孤魂,如此猛烈的陽光終究會取了我的性命。

甚至在心中騰起一絲怨念,哪裡還要得七日,短短七小時看透故霈桉真實念頭,剩下不過徒增傷感。

這般想著,我不再躲避陽光,直接站在馬路邊上,任由毫無遮擋的熱量砸到肩頭,疼得我全身控製不在的哆嗦。

但這些都比不上故霈桉反握住端木舒的手來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