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約憋了一路不能說話,此時忍不住喊:“快拉!我瞧見了魚頭,像是好大的青魚!”
趙意如像是頭頂晴天霹靂般猛然站起,僵著身子伸手去握魚竿,腳下卻一個踉蹌,身子一歪,竟將雙手插進梅香剛端來的火盆裡。
皮肉挨上燒得發紅的木炭就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響,緊接著腥臭的糊味散開。
梅香被嚇傻了,等到薛照踢開火盆,蕭約抓住趙意如手腕,把手背上的火星子抖掉,她才稍微定住心神,瞧見夫人雙手血肉模糊,滿是蓄著黃水的亮泡。
“夫……夫人……”梅香撲通一跪,嚇得抖如篩糠,“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
趙意如蒼白的瓜子臉上本就沒什麼血色,此時疼得倒吸涼氣,兩彎柳葉眉緊蹙,連疼都喊不出來:“走!你走!我……我用不起你,摔盆跌碗不算,如今還要燙死我……我不用你了,換個穩重的老媽媽來才好……”
梅香再哭也無濟於事,趙意如決意把她轉手發賣出去,不肯留她再在孫家。
趙意如傷了手,沒法釣魚了。
釣不上魚,缺乏食材,她厭食的毛病就治不好。治不好她,就不能從孫豐那問出想要的答案,因此薛照沒必要在此久留。
臨出碧波藕榭,蕭約回頭看了一眼,鋪滿芡實葉子的水塘被風推開碧痕,不知是否錯覺,他好像看見雙手燙爛的趙意如臨水靜立,竟然……在笑?
蕭約心裡隱隱有個猜想,但猶豫良久終究沒對薛照說。
薛照徑自走在前頭,出門便有一撥緝事廠的番子上前報告。薛照上馬,對眾人:“此地不必再守,都去靈光寺。”
瞧薛照神色,這個“都”字不僅涉及司禮監內侍和緝事廠番子,還包括蕭約。得,又得腿兒著去。一天事沒乾什麼,步數算是刷夠了。
蕭約跟著薛照趕到時,靈光寺已經被緝事廠的人圍住。
“督主,你總算是來了!”季逢升一瘸一拐地迎上來。
蕭約下意識後退,且把頭埋得更低,怕被他給認出來。心想,這人還怪抗揍的,上次傷成那樣這麼快就能走了。
薛照不著痕跡地擋了一下,一麵進寺,一麵對季逢升道:“你來得倒快。東西在哪?”
季逢升跟上去,對薛照笑得諂媚:“在前麵……屬下這不是想為督主分憂嘛……這兩日二公子滿世界地找督主,屬下都給推了回去,今日怕是躲不過去……如今王上信重,將覆船案交給咱們緝事廠,大理寺不派人手卻時時都在過問進展,屬下不敢怠慢,日日都在禦帶溝沿岸查問。聽說此事,立馬就趕回來了,怕二公子為難督主。”
進寺直行,停在菩薩殿,一眼便能看見尚未完工的巨型塑像底下蓮台鑿開一個洞,細膩的白鹽泄出一大堆在洞口。
蕭約快速估算了一下菩薩像體積,若是蓮台下也被挖空了,能裝下數十石的細鹽。
季奉升道:“翻船河道兩岸,日日都有刁民不聽約束,私自下水打撈,卻是一無所獲。愚民們有的說是食鹽入水則化,有的說是積年泡淡了的水鬼吞下享用,如今看來竟是菩薩也要嘗點人間滋味。”
蕭約混在番子中,不敢抬頭,但聽著季逢升說話的腔調就能想象他那副嘴臉:小人輕狂。
薛照不是好糊弄的人,季逢升當然也不是篤信神鬼的糊塗蛋,他這樣說便是故意裝傻充愣。上次和薛照鬨成那樣,他竟然還能若無其事,難不成薛照還能信他用他?
“將鹽鏟起,裝袋稱重。”薛照吩咐手下做事。
蕭約在旁觀察,發現裝鹽專用的大麻袋結構特殊,織線尤其緊密,連一粒鹽都漏不出來。看顏色,應當還是用桐油或是什麼處理過的,即便沾水也不會滲透太深。聽季逢升所說,沿岸百姓一無所獲,這就相當可疑了。食鹽翻覆,就算被水溶解有所損失,但至少會剩下袋子吧?若能撈到袋子,煮一煮也能出一兩斤鹽。怎麼會一無所獲呢?
薛照從容落座:“覆鹽是在夜裡,天亮才報給奉安尹,還能撈到什麼。當時沒有,半個月過去難道會憑空出現?這麼多天,一直在禦帶溝躲著,你倒是會混日子。”
季逢升被點破偷懶混事,麵上有些尷尬,笑得比哭還難看。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薛照之所以說開,大概是解釋給蕭約聽。
季逢升身上的傷沒好,蕭約還聞得到敷藥的味道,更覺得他身上有一股臭水溝的腐味。天下千千萬萬人,各人味道不同,蕭約以氣味判斷好人壞人,從無錯誤。
季逢升好像一點不記仇,對薛照極儘討好,又是給督主燒暖爐,又是給督主斟茶:“督主您看,二公子那邊怎麼交代?”
薛照一個眼神便讓季逢升後退,也不接他捧來的茶,而是用小火鉗撥弄暖爐裡的火炭:“我憑什麼給他交代?”
寺裡的炭火當然不比薛照在司禮監用的東西好,燃燒時發出劈嗶的聲音,往外迸出火星子。
季逢升打了個顫,眯著本就不大的眼睛:“督主難道不知道,二公子的大舅子死在獄裡了!有個運鹽的青州小卒畏罪自殺,他兄弟是咱們緝事廠的人,正巧又守著大牢,聽說自家斷了香火,一怒之下就把周靈安勒死在牢裡了。”
“死就死了。難道是我下令殺的人?”薛照語氣淡漠。
季逢升搖頭如撥浪鼓:“那當然不是!”
薛照抬眼,目光定定地看著季逢升,道:“馮灼若要鬨,讓他來就是。此案由我全權處置,抓誰殺誰都在便宜之內。本督提醒你一句,腦子不好便謹言慎行些。你說周靈安是馮灼的大舅子,盧家怕是不會樂意。馮灼本人,嗬,也未必真的是為周靈安的死生氣。”
季逢升迎著薛照意味深長的目光,這會假笑都笑不出來了,他神色有些局促,瘸著腿在殿上來回走動,不時厲聲嗬斥讓收拾散鹽的番子動作更快些。
一袋一袋食鹽被打包起運回緝事廠,未待眾人清理完藏於菩薩像中的食鹽,馮灼便來勢洶洶地進殿來了。
他直奔向季逢升,狠攥衣領把人提起來:“是你幫著老四藏匿官鹽!是誰指使的你來陷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