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虞山(二)(2 / 2)

她這情緒來得快,去得可是一點也不快。

說是品茶,落座之後,空蕩蕩的茶館裡隻有他們二人,雲慎倒是一口一口的慢慢品著,拗不過陳澍仰頭一口把那茶悶了,還要搶店主人的茶壺連倒了三盞,才喝夠了興。

關鍵她這一麵喝著,嘴裡還不停,見縫插針地跟雲慎倒豆子一般把家底都抖落出來了。

她確實是天虞山上弟子。

天虞山正是這丈林村旁群山中的一座。這圍繞著丈林村的叢山峻嶺之中,天虞山是群山之首,高聳入雲,卻更是陡峭難行,人跡罕至之處。

千百年前,進山的小道上還曾立過幾個路牌石碑,如今早已成了樹木野草攀附安居之處,就算有誤入其中的旅人,恐怕也根本辨識不清其上早被雨水衝蝕乾淨的天虞二字。

立這碑的時候,天下還有許許多多的門派豪強,各宗混戰,打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日月無光,世間凡是有些道行的,都難免被卷進去。於是這幫隻修劍道的劍癡便特意尋了天虞山這個地方,避世修道,定下了不準下山的規矩,迄今千百年過去,這塵世都已經變了個樣了,也無人破例。

不過畢竟世間都換了樣子,這天虞山,僅靠著收留時不時迷路進深山的旅人和被丟進山中的棄嬰,也日漸衰落,傳到陳澍這一代時,籠統不過四五個師兄師姐,當中隻有她是自小被撿來的,師兄師姐格外溺愛,又知曉世道險惡,嚴令禁止她下山。這回丟了劍,師父的意思也是再鑄一把便可,她自有劍法修為在,一把劍而已,就算是絕世寶器,也不過是個器具,修劍道者,不應拘於這不過一鈞的鐵器。

道理陳澍是懂的,奈何為了鑄那劍,她不僅費時費力,還當真把自己的心頭血取了出來,滴血醒劍——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把劍,是她親手進深山,入險境,尋回來的千年镔鐵,又以真陽為火,日夜鑄造,方得的這一把好劍,因此格外愛惜。

陳澍不算倔,隻是認死理,旁人說什麼修道者隻求劍道,不能為區區一把鐵劍所驅,倒成了劍的差事,哪怕是師父同她說的,說再多的話,她也隻是麵上應了,心底不服。

於她而言,這劍可不止是獨獨一把鐵劍那麼簡單,既然有了這把她親手打造的劍,她便認定了,一生一世也就這一把劍最稱她的心意。

雲慎聽到一半,放下手中茶碗,沉吟片刻,道:“這是有因緣的。姑娘有所不知,在下雖是凡夫俗子,卻也對這些修仙之法有些研究,看過一些山野古籍。這書中一樁,倒是與姑娘現今的困惑有關。”

“你說。”陳澍看著他,道,“你信我,我也信你,雲兄!”

“……姑娘真是純善之人。”雲慎笑道,“是這樣的,這劍確實不過是一把劍而已,再有靈,也不過是鐵製的死器,姑娘此番掛心,不是因為這劍,而是因為你醒劍所用那心頭血。以血醒鐵器,乃是上古傳下的說法,是萬不得已才能使出的法子,就算是大能,也要慎重,因為這血——尤其是心頭血——含著人的先天之氣,以此醒劍,就如同簽了死契,拜了把子,如同把你自己同這把劍一起在爐裡融了重鑄一樣。

“再稱心,再愛惜,也不過是這血契的作用,而非出自你自己的本心。劍客以萬物為劍,確實本不該依賴於一把凡鐵,除非情況緊急,鮮有人敢用這血來醒劍。姑娘此舉,是誤打誤撞,我可教你一法,等尋回了劍,可去此暗契,還一身逍遙自在。”

“我倒覺得這樣挺好的。”

雲慎接著品茶的手腕一頓,抬眼來看陳澍,有些遲疑地道:“姑娘指的是……”

“既是鑄了劍,用了劍,自當愛惜。”陳澍撐著臉,和雲慎對視,理所當然地答道,“什麼自在逍遙,以萬物為劍,那都是用來撐麵子的,有一把寶劍,哪裡還需要第二把?這血要是隻教人好好愛惜這劍而已,那也不算是壞事,不是嗎?”

“好一個詭論。”雲慎失笑,道,“可如今姑娘心心念念的寶劍是丟了,不是在手中,你又待如何呢?”

“我這不是下山來尋了麼!按雲兄這說法,倒是無心插柳,成了件好事了,若是我不曾以血醒劍,與這劍結契,我還擔心山下這萬千的劍裡,我認不出來它哩!”

雲慎搖搖頭,不再勸了,隻慢吞吞地品完了這口茶,順勢問:“那這茫茫世間,姑娘是打算如何尋劍?”

“問唄,找唄,我的劍自山上飛下來,昨日又是晴空萬裡的,總會有好心人看見了。會飛的劍,難道不好找麼?”陳澍晃著手指,道,“欸,雲兄,我見你似乎也不是當地人,應當也是途徑此地,有自己的正事要辦吧,萍水相逢,日後再見恐就難了,不如我現在就去換些銀錢,給你付了這茶錢,我也好心安。”

“也好,我們就此彆……”雲慎說到一半,似乎反應過來了,皺著眉問,“你拿什麼去換錢,難不成又想拿這玉去當?”

陳澍吐了吐舌頭,起身。

“你就莫要操心那麼多事啦,老好人。等我回來給你付茶錢就是!”

“……慢著!”

雲慎喊這一嗓子,卻沒留住陳澍。她快步朝亮堂的茶館外走去,心情舒暢,打定主意要舍些身外之物報答這下山遇見的第一個大善人,因此,聽見身後的喊聲,她不僅沒停,反而加快了速度,腳下步法玄妙,無聲而快速地行至門口。

接著,便聽見身後雲慎似乎也站起身,椅腳再度剮蹭地麵,聲音裡罕見地露出了一絲急切:

“你這丫頭……走這麼快,你識得去當鋪的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