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寒 她已經埋葬在這場大雪裡……(1 / 2)

這是我死後的第三年,嘉熙四年的春天。

我的夫君拉住我的手,喊著不屬於我的名字。

他說他愛我。

我握住他的手,笑了。

我的人生似是一場森涼的大雪,以至於我回首時視野裡儘是一片荒蕪頹敗。

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容不下我微小的足跡。

我已經埋葬在這場大雪裡。

1

我穿越到這個世界以後,有一個很有詩意的名字,叫於歸晚。

我曾經以為,這個名字也像我之前一樣,被寄予了美好的期待。

直到那天小小的我窩在大夫人——也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母親的胸膛裡,問她“我為什麼叫於歸晚”的時候,我注意到她的動作明顯頓了一下。

“你父親給賜給你什麼名字,無論是什麼都是好的,哪有為什麼一說。”

大夫人言語間有著疑惑和不理解。

“哦。”我不甘心地應了一聲。

大夫人揉了揉我的頭發,“你是個女子,要溫柔服從,不應該有這麼多問題,好奇心太強嫁到夫家不是什麼好事。”

我反駁,“我將來要去經商,才不會隨便找個人嫁了。”

“你長相普通,什麼才能都沒有,也不聰明,能乾成什麼事。”大夫人笑了。

我愣了愣,我照過鏡子,這個世界的我才六歲,還沒長開,雖然有些白胖,但是很可愛啊。

“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我們歸晚能找個好夫君,然後過上好日子。”

大夫人把我的每一句話都當說笑。

“你看我現在多幸福,有你父親這麼負責的丈夫,住著這麼大的房子,被這麼多人服侍著。”

我不讚同,但我沒有說話。

從那天開始,“幸福”這兩個字就不斷出現在我的耳邊,以不同的形式,有時是因為我闖禍了,有時是因為大夫人剛好想感歎一下,每次她說自己很幸福時,眼睛總會望向一片虛無。

正值盛夏,枝頭的夏花撲通一聲落入池塘,綻來細碎漣漪,然後沉下去。

院子裡的蟬聲綿延沉落似乎把時間連成了長長的線,線的這頭是現在,線的那頭是未來,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以後相夫教子的生活,突然感到一陣毫無來由的寒意爬上肌骨。

我明確的知道自己不希望這樣。

咱好歹也是個大學生,雖然還沒來得及畢業就穿越了,但我也不是胸無點墨。

我想去看看京城以外的世界,看看上一輩子還沒見過的迤邐風光。

江南煙雨、萬裡草地、皚皚雪山、或許這裡還有武林江湖……?

我當時,明確的知道,自己不喜歡那樣。

但我沒有說話。

後來歲月漫長,漫長的日子磨破了我的記憶,哪怕我修修補補,留給我的也隻是像點了火以後落到衣服上的餘灰一般,用手彈一彈就灑落一地,揀不起,忘不掉,隻我一人麵對一地破碎的輝光。

關於“我為什麼叫於歸晚”這個問題,在春桃那裡得到了答案。

春桃是我的侍女,從小就在我身邊照顧我,我把她當朋友一般對待,我也能感受到,這位比我大幾歲的侍女也很喜歡我。

春桃說,那年於大人在大夫人生產之際,由於公務姍姍來遲,得知是位女娃之後大失所望,看著我一拍大腿——“今夜我來遲了,晚歸了,就叫歸晚吧。”

——於歸晚,就這樣成為了要伴我一生的名字。

他似乎在為他的主意感到驕傲。

虛弱的大夫人得知是個女孩也難掩失望,那一晚,在於大人的身影匆匆而走沒入房外的月色後,她看著我,悄悄跟剛出生的睡熟的我說:

“如果你是個男娃多好啊。”

我不知道,她那一刻是在哀歎自己的命運,還是哀歎我的命運。

記憶在我的腦海已經褪了色,像是老舊的照片上的風景會漸漸變黃消失一般。

我當時隻是依稀想起,我上一輩子的名字,叫天賜。

——謝天賜。

2

勇忠侯府的院子裡有一棵高大的樹,夏風吹過枝葉搖晃會發出沙沙的好聽的聲音,像是下雨又像是絲綢的摩擦,浩渺又乾涸。

我說不上來名字,但我特彆喜歡爬。

一開始摔下來過,但好歹不高,也沒受傷,也就沒告訴大夫人,卻把春桃嚇壞了。

春桃滿眼都是擔心,說不讓我爬了又說不過,實在拗不過我,她便說以後一定要叫上她,她可以接住我。

她可以接住我。

我一下子笑了起來,迅速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樹下。

她履行了她的承諾,每次她都會穩穩地接住我。

有了她在,這件事成為了我每日必做的事情。

小時候的我喜歡爬上高高的樹,努力眺望著圍牆外的景色,看著圍牆外車水馬龍的吵鬨喧囂,卻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寧靜。

結果大夫人意外知道了,把我倆一起訓了一頓。

“一個女孩子,到處亂跑什麼樣子!”

“你也不看看你長成了什麼樣子,以後有誰會娶這樣的妻子?!”

他不娶我還不嫁呢!

我不管大夫人,該爬照樣爬,好在沒有再被抓住過。

有一次我邀春桃一起去樹上看夕陽。

天空之間形成一片界限模糊的光暈,似是粉紅色和奶黃色成為了天際的分界線,然後如黎明一般緩緩破碎出光線來,撕雲扯霧的橙紅色蔓延到天邊,我們一直坐到層層疊疊的燈火迷離到遠方。

春桃突然說,她覺得我和彆人之間很不一樣。

我一下子好奇起來,問哪裡不一樣。

她說就是不一樣。

“小姐是獨一無二的、最特彆的小姐。”

我很開心被她發現了我的不同,這是一種很複雜的心情,畢竟春桃是我這一世最親近的人,她的發現的不同提醒著我我其實擁有上一輩子的記憶,某種意味上這代表了我的過去沒有被抹殺。

“春桃也是獨一無二的春桃呀。”

我記得我是這麼回答她的。

我們一起度過了很多個春夏。

下雨了,她為我撐傘;天涼了,她為我添衣;在我和其他家小姐歡笑時,她默默退下;在我最傷心的時候,她就坐在我身旁,什麼都不說,但會陪我安靜地坐上一整個下午。

我曾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過下去。

十歲那年,我想出去玩,求了母親半天也不讓。

“你已經不小了,要像個大家閨秀,每天吵吵鬨鬨成何體統。”

“讓春桃帶著你去後院散會步吧。”

我很少離開這座宅子,儘管它確實不小,但外麵更大啊。

那一天,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春桃,我要出去玩會,”我無辜的眨眨眼,“你能幫我守住我的屋子嗎?”

春桃開口就要拒絕。

我繼續求:“每天呆在院子裡悶死了,我還沒怎麼出去過呐,求求你了!”

我最會求她。

春桃一開始死不鬆口,我整整磨了她一周,她才勉強點頭同意。

她明明沒比我大幾歲,卻像個大人一樣板著個臉跟我說:“不許跑遠,半個時辰後必須回來。”

我高呼好耶,被她捂住了嘴做了個“噓”的手勢,我趕緊點點頭。

春桃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把該科普的不該科普的都給我細細講了。

“外麵很危險,不像侯府,小姐,這高牆可能在你眼裡是束縛,但它何嘗不是一種保護。”

“半個時辰,必須回來。”

我笑了笑,說好。

那時我的感覺跟逃課去玩差不多。

我對於爬樹這件事已經特彆熟練了,隻需要通過牆邊的那棵樹,就可以輕鬆跳牆出去。

牆那頭也沒有很高,絕對不會受傷。

細細碎碎的日光穿過枝葉間的縫隙,燦爛的陽光暖融融的落在我的皮膚上,我的心情輕快到要飛起來。

然後不出意外地翻車了,儘管動作已經熟悉了千百遍,卻還是腳一扭,從圍牆的另一邊掉了下來。

可惡,這邊可不會有春桃接住我。

正當我以為這一回肯定栽了的時候,有人接住了我。

我落到了一個溫暖的胸膛裡,似乎還……轉了個圈?

我倆落地時同時都一愣。

“那個、那個……對不起!”我不敢直視接住我的人,隻能看到他的衣服很是華貴,一看就是個富貴人家,手忙腳亂的鞠躬後立刻就跑了。

當時我仍不知道自己出門有這麼大的代價,如果知道,我可能這輩子都甘願留在這圍牆裡。

我被發現了。

還在大街上晃悠著的時候,我就被侍衛抓了回去,回去時,隻聽到了春桃忍著疼痛的叫聲。

明明擅自做主的人是我,最後杖罰的卻是春桃。

我一路喊著什麼“彆打了”但是沒有用,哪怕我用儘全身力氣也不能掙脫大夫人身邊侍女的束縛,我的力量似乎被什麼東西綁住了,隻能一邊不斷回頭注視著她的浸了血的衣衫一邊被大夫人的侍女們推著向前走。

那一眼之後,我再也沒見過春桃。

最後滯留在我的記憶裡的,是一隻沾著血跡的手,五指微微蜷縮,似乎想要抓住什麼。

“小姐的力氣好小啊。”漲起的風聲落入我的耳中,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道微弱的帶著些許疑惑的聲音。

我不知為何忽然就想起了我第一次見到春桃的那一天。

小丫頭明明沒有比我高多少,在大夫人麵前卻還是一副老成穩重的樣子,當時我搬凳子差點摔倒,大夫人看見這一幕又是好一頓訓斥,留下一句“以後有什麼事不用親自動手,不然要下人是乾什麼用的”之後揚長而去,春桃站在一旁低眉順眼沉默不語。

等到大夫人走後,她才笑嘻嘻地看向我,眼眸中是明亮的春色,藏著我所不了解的世界,以至於以後哪怕隻是在歲月的沉沙中偶然露出了一角,率先在我的腦海中浮現的,總是那個笑嘻嘻的明豔少年。

“你的力氣好小啊,以後這些事交給我來乾就好啦。”

那個會彎起好看的眉眼說我很特彆的人,那個前一秒還被我撒嬌的人,那個每次我落下來都會穩穩地接住我的人……

是我害死了她。

“你給我跪下!”

大夫人打了我,我疼得側過頭去。

好疼。

明明她沒有什麼力氣,我卻覺得比那次在樹上摔下來都要疼。

“你太任性了!簡直荒唐!!哪裡還有半分女子的樣子!!”

她好像不擔心我的安全,她隻關心我是個女子。

“我說了多少次了,安靜優雅,溫順乖巧……”

你要安靜優雅有一個大家閨秀的氣質。

你要溫順乖巧不然沒有人會想娶你為妻的。

你要不好奇不質疑,不能讀太多的書。

你要靜靜待著家裡學女紅,不能到處亂跑學舞劍,那不是女子能乾的事。

……

「春桃啊,你看那“要”字,像不像高高的鐵柵欄?」

“哢嚓—”

大夫人讓我親眼目睹著那棵承載了我太多記憶的大樹,是如何被斧頭一下一下砍斷,然後坍塌。

盛夏的夕陽總是接近永恒,樹葉間點出絮絮夕陽的爛色,裂開的心口刮起了風,我幾乎睜不開眼睛。

我流轉的春秋冬夏、我夕陽中的浮光掠影、我連綿不斷的夏季,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轉動,像是互相咬合的齒輪迎來僵硬的終結。

樹沒了就沒了吧。

我在心裡安慰自己。

反正那個能穩穩接住我的人已經不在了。

反抗的代價太高了,我失去了一個愛我的人,從此這人間對我的愛又少了好幾分。

我學乖了,於是我漸漸不再追問了。

3

何枝就是那個時候出現的。

何枝是大夫人買來的丫鬟,準確來說她不叫何枝,何枝是我給她取的名字。

當時我問她,你有名字嗎。

她說任憑小姐喜歡。

大夫人在一旁滿意地點點頭,好像對何枝的行為很是讚許。

我淡淡地說,那就叫何枝吧。

可能是春桃的記憶過於深刻,像是刀刻斧鑿一般印在我的傷痕上,所以我並沒有什麼想要和何枝親近的想法,我們一直保持著互相尊敬的關係。

尊敬,也疏離。

何枝是一個好侍女,她會把我的生活安排得緊緊有條,但她僅僅是一個好侍女。

直到冬夜的涼風爬上窗欞,雪花撕棉扯絮地落下,我偶然發現何枝正在後花園的雪地上拿根枯樹枝寫寫畫畫,我放輕腳步走進,但軟虛的踩雪聲還是暴露了我的存在。

她一下子愣住了,枯樹枝顫抖著從她的手心顛落,何枝顧不上冬日雪地的寒冷,不顧一切的用手把劃在雪地上的字抹去。

但我還是看見了。

我沒等她反應,不顧寒冷,撿起她掉落在地上的樹枝,也寫了起來。

字落,我對愣住的何枝眨眨眼,正當這時,一聲屬於男子的輕笑聲傳來。

“堂堂勇忠侯府家的小姐,竟然在雪地上寫字?”

我在那一瞬間真的慌了,視線隨著聲音看去,墜入一雙帶著笑意的眸子裡。

來人我不認識,但我憑借著他華貴典雅的衣著和自信的氣質,可以判斷出此人非富即貴。

正當我還焦急地想要抹去那行字的時候,何枝站立起來,溫順地站到我身後,抖了抖身上的雪,悄悄衝我點點頭。

莫名地,我突然就放心了。

後來我才知道,來人是當今朝野最年輕的將軍,三皇子慕含深,雖然我也不知道這位將軍是怎麼認識我的,但他好像一副對我很了解的樣子。

那時的我對認識他沒什麼興趣,一百個他也比不上一個寫字的何枝,於是我行過禮後便找借口告辭離開。

雪地裡的那行字還是那樣清晰,雖然它被抹去了,但永遠停留在了我的目光裡。

何枝寫「顧琪,你要記住,你隻是顧琪。」

「你不是這個世界何枝,今天不是,明天不是,以後更不會是。」

已經很困難了,像是小孩子挖空心思才能回想起三歲時發生的事情,明明滅滅的前世記憶終於在我的腦海深處複蘇,我輕輕寫道

「你好啊顧琪,我其實也不是於歸晚,我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叫謝天賜。」

我頓了頓。

「你覺得好聽嗎?」

後來,一聲輕笑打斷了一切,似乎暗示著我以後的命運,所以我也沒看清何枝的唇角動了動。

如果我能看到,我一定會知道,那是一句無聲地

「很好聽。」

從此以後,心照不宣,成為我和何枝的代名詞。

相似的經曆使我們似乎像是多年未見的好友,一下子又變得熟絡起來,感覺像是在異國他鄉幸逢顧知。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何枝自顧自地點點頭,“我的名字果然是取自這首詩!”

我笑了笑沒有反駁。

我們一起聊了很多天,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在鬨她在笑,但那段日子就算是我現在回憶起還是閃著光亮,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