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晉篇(下) 晉襄是你的明……(2 / 2)

“公主莫怕,他是人,不是鬼,”狐之鑒橫一眼鬼麵,於階下稟道,“公子,息朝已到。”

金袍公子已然轉過身,於高處臨風而立,身姿自顯綽然雍容。驪虞抬起頭,望著燈火之下那張如華玉耀目的麵龐,心中瞬間安定不少。她從未見過這般俊美的男子,隻覺此人與他身邊的鬼麵侍衛相映,正是人間美與醜的極致。

“息朝見過公子!”息朝深深揖手。

晉襄道:“先生無須多禮,襄素聞先生雅名,今日一見,實償襄多年期盼。”聲音清淡似水,竟略透幾分文弱之音。他抬了抬手,邀道:“酒席已備,先生請上座。”

“不敢。”息朝揖手等待晉襄落座,方攜驪虞入席,狐之鑒與鬼麵侍衛於下首相陪,玄月自守在亭外。

酒過三巡,穿過梅林吹來的山風微盛,滿園梅林乾枯的樹枝皆在簌簌而動,亭外花草亦是一陣飄搖。晉襄似不禁風吹,以袖掩麵低低咳嗽兩聲,放落酒盞。

息朝看著他眉宇間的氣色,忽道:“朝曾聞傳言,公子襄身體一貫病弱,藥石難斷。隻不過這用藥之道還是適可為止較為妥當,不然遺患一世,受苦受累的還是自己。”

此話意味深長,晉襄聲色不動,隻抿唇一笑:“先生原來也懂醫道?”

狐之鑒長笑一聲,接話道:“公子應該知道,息氏一族素為夏國王室之師,夏國王族又以擅醫道聞名於世,息朝乃息氏嫡脈,對醫道又豈能不精?”

“正是,我卻忘了息氏與夏國王室的淵源了,”晉襄道,“息氏一門屢為帝師,學識淵博,品行持重,勘稱天下五國最為清名正身的世族。隻是不料十二年前因人嫁禍而蒙冤族滅,聽說現在的夏王很是後悔,正著手為息氏平反正名。”

息朝再是心如止水,聽到此句,握著酒盞的手也不禁微微一顫。垂首對著酒盞默默一笑,仰頭將酒水喝儘。

晉襄不得他回應,也不為忤,看向驪虞道:“匈奴政變本人亦很震驚。雖為長兄大捷而喜,卻也為賢明的匈奴舊王辭世感傷。對晉而言,是除一大患,然對匈奴族人,卻是天降奇禍。”

驪虞還未學精漢話,似懂非懂,隻知晉襄提及父王,眼圈一紅,惡狠狠道:“是晉康害死我父王的,他不是好人!”

晉襄怔了一怔,莞爾失笑:“是,他不是好人。”轉顧息朝,問道:“先生這是要送公主去楚國麼?”

“是,”息朝對晉襄揖了揖手,“眼下公子康已知我們的行蹤,息朝若想憑一己之力安然無恙送公主南下,實為天方夜譚。息某慚愧,敢請公子援手,送我們三人南下楚國。”

“先生今夜所求原來並不僅是一個,”晉襄輕咳一聲,慢慢撫弄案上流光盞,說道,“匈奴舊王因晉國而死,楚國王後出身匈奴王庭,早已對我北晉恨之入骨。若此刻將公主送到邯鄲,更無疑會激起楚王後的仇恨,若她想報複晉國,兩國一旦兵戈相向,山河受難,百姓流亡,我豈非成了晉國的罪人?”

息朝道:“息某誠心赴宴與公子商事,卻不料公子並不能以誠心相待。若公子願見公子康大勝匈奴的戰果不留後患、借此聲名鵲起,那今晚又何必召見息某和公主?”

“不虧帝師一門之後,胸襟坦蕩,世人歎服,”晉襄道,“先生既快言快語,襄也不必遮遮掩掩。襄自幼病弱,諸兄弟看我無能,倒都對我另眼相待,不曾緊逼。如今局勢險惡龐雜,我能得此安樂實屬不易。若先生想要我救司命一命,並要我派人護送公主南下,襄必要牽入兄弟們爭奪儲君的漩渦。先生妙計無窮,若要我插手,也需為襄先指明此後生存道途方可。”

息朝笑了笑:“公子智計天下能及者屈指可數,不必自謙。先說公主南下之後,楚與晉必然交惡,此事定將糾纏公子康一段時日,這必是公子樂見的結局,是也不是?”

晉襄慢慢飲酒,笑而不語。

“至於司命--”息朝側目望著一直沉默無言的鬼麵侍衛,“侯離先生身為司命師兄,若公子能救司命,也不僅僅獨我記住公子的盛情大恩。何況如今公子晏與公子辛皆與刺客一案難逃乾係,身手難展,已入困局。公子您當初利用司命刺殺前線軍帳的目的已然達到,何不就此放手,倒也落得仁主之名。”

晉襄目色漸深,笑了一笑:“我利用司命?”

息朝看著侯離:“天下能說動司命卷入爭權奪利、紛雜是非中的人,除了自幼待他如父如兄的鬼客侯離,還能有誰?而這世上能讓鬼客侯離心甘情願追隨的諸侯,五國之內除了胸有淩雲之誌、謀略超群斷非常人的晉公子襄,還能有誰?”

侯離麵容隱在鬼麵之內,難見神情變幻。隻那留在麵具外的一雙眼眸僵冷無溫,低頭喝著酒,仍是一言不發。

晉襄打量息朝,搖頭歎道:“狐之鑒,你跟我說的舊友息朝才華如何如何,但比之眼前之人,未及十分之一。”

狐之鑒笑道:“是,這小子潛伏塞外十數年,已修成半仙了。”

息朝盯他一眼,狐之鑒置如罔顧,對晉襄道:“公子放心,息朝昨夜曾對我說,隻要公子救司命一命,他必為公子謀劃一二。息朝雖是狡猾多變,卻從不食言,公子不妨聽聽他的謀劃。”

“善。”晉襄頷首微笑。

“狡猾多變?”息朝輕輕冷笑,望著狐之鑒,“豈非說你自己?”

狐之鑒坦然而笑:“承讓承讓。”

息朝抿了抿唇,沉吟片刻,才低頭自袖中取出一卷帛書,遞給晉襄。晉襄接過,於燈火下細細瀏覽,半晌,方抬起頭,長舒一口氣,笑容儘褪病色,眉目朗朗,格外地意氣飛揚:“先生知我心意。”

息朝道:“公子心存天下,當今五國諸侯無人能及。安城朝局看似亂成渾水,但以公子如今的布局,遲早撥濁為清,乾坤明朗。隻是若要強國,北晉富庶不及東齊,兵強不及中楚。今日公子康畫地為牢,晉楚難避糾紛,唯有東齊可聯。息某聽說齊國瑾公幼子少莊下個月將娶妻魏氏,除卻楚國,各國應皆有使者前往。公子果真圖謀深遠,斷不能放棄此行南下的機會,東齊富傾天下、人傑地靈,公子若能在齊國尋得一二機緣,今後必將受益無窮。”

“先生字字箴言,晉襄謹記。”晉襄卷起帛書,垂眸時,唇邊勾起一抹微笑,瞳仁卻沉墜深遠如濃墨染就。

息朝道:“那司命--”

晉襄緩緩一笑:“先生放心,司命昨夜便被侯離先生救出牢獄,如今牢中的,不過是一早該命絕的死囚在替他。”

息朝聞言愣住,晉襄含笑起身,道:“至於先生另說護送公主南下一事,襄需思量一下人手安排。如今那客館眼線如雲,斷不可回。請先生和公主暫歇落嶠穀一夜,明日一早,自有人護送諸位南下。”言罷,朝息朝淺淺揖手,“襄另有要事處理,此處請狐之丞相招待。”笑容謙謙有禮,領著侯離快步而去。

息朝起身目送他遠去,風中金袍飛揚,深暗的夜色也難掩其光華。息朝沉思良久,轉過身時,隻見狐之鑒近在咫尺地望著自己,笑問:“你方才給公子的帛書究竟寫了什麼?”

“一封引薦信,”息朝揉著額道,“他要南下東齊是早已計劃好的,隻是沒有人為他從中引線,與東齊王室結緣。”

狐之鑒道:“你引薦的人是誰?”

息朝道:“你我都認識的,我父親的師弟。”

“單檾?”狐之鑒歎道,“那個倔犟古板的老朽!他如今是齊少莊的老師,的確正能為公子穿針引線。”感慨完,不僅撫著息朝的肩,搖頭道:“公子向來重視攬收人才,你這樣的半仙,他今日竟一句挽留之詞也沒有……”

“晉襄何其聰明,”息朝輕聲苦笑,“他比誰都明白,天下之大,五國之內,我其實無處可去。”

狐之鑒微笑道:“誰說沒有?我這邊永遠留你一席之地。”

息朝低聲道:“晉襄是你的明主,卻非我的明主。”

“以你自幼乖僻挑剔的個性,天下豈有你心目中完美無缺的明主,”狐之鑒笑道,“也罷,今日這般與公子見麵,各存心機,難以真心相待。若將匈奴公主安全送歸楚國後,你可南下梁國瞧瞧。你母親出自南梁景氏一族,你舅父景奇如今是梁國大將軍,獨掌一國軍權,麾下鬼馬騎兵悍絕南疆,天下無人敢小覷。況他有情有義天下皆知,你若前去,他必將真誠以待。”

“南梁?”息朝微微一笑,看了眼靜靜坐在一邊望著自己的驪虞,“再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