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三年，我十六歲。

我叫月見十七。我入宮時，這後宮裡的花剛開敗最盛的一茬。隻因皇帝登基三年有意集權，便悄悄用手段解決了幾位前朝舊臣，其中便包括這茬花的父親。手段是什麼我們這些女兒家都不便多言語，隻知道前朝沒了一個舊臣，連帶著後宮也敗了一朵花兒罷了。聽聞當時皇上是說了前朝之事不牽扯後宮，但那個死了家人的妃子但凡有點心肝，如何能平靜地瞧著自己的家人們被趕儘殺絕？所以不多久她也病逝便罷了。

因此儘管入宮後又聽了很多姐姐們說當今的聖上如何癡情於逝去的玉貴妃，如何每每忌日便寫詩悼念，我依然對如今這個皇上喜歡不起來。人都死了，寫來再多的詩又有什麼意義呢，倘若真如他自己表現出來的這般對玉貴妃深情，如何又舍得狠下心來誅她九族，一家老小六十多口人一個活口也不留呢？

好在我入宮這件事原就是走個過場，彰顯天家施恩上下。家裡那邊早就站穩腳跟，再不需要我在後宮如何運籌帷幄。所以臨入宮前，父親母親對我的囑咐不過是“保全自己”和“過得開心”罷了。實際我也就這兩個要求，所以入宮隻封了個常在我也不難過，入宮半年沒有見過皇上一麵我也不難過。我不喜歡皇上，也不需要他的榮寵為我帶來什麼。

這樣無欲無求無害的妃子，在後宮怎麼也該是一塊香餑餑，所以我和我宮裡的主位靜妃姐姐相處得格外融洽。靜妃姐姐從東宮時就跟著皇上，到如今已經七年了。早些時候玉貴妃活著，聽人說是專房之寵，莫說靜妃，便是皇後娘娘也難見得皇上一麵。如今玉貴妃死了。皇上在前朝的集權之事也有了結果，來後宮的日子便多了起來。因此入宮這半年裡，我的任務便不是想著如何爭寵，而是——幫靜妃姐姐梳妝打扮。

雖說早些時候是皇後和玉貴妃分庭抗禮，這時玉貴妃去了，也未見得皇後娘娘聖眷有多長久，她還是那樣和皇上不慍不火，倒是其他妃子——例如靜妃姐姐，趁此機會恩寵多了些。每次靜妃姐姐去侍寢我都會送她到宮門口，回來時再準備好姐姐喜歡的糕點等她。

今日皇上又翻了靜妃姐姐的牌子，她一早便喊了我來幫她挑衣服和簪花，我取笑她：“姐姐不必心焦，左右妃子侍寢是沐浴完光著身子裹好了被抬過去的，穿什麼戴什麼，皇上也瞧不見。”

靜妃姐姐羞紅了臉，捂著耳朵連連說我不知羞恥。入宮半年了，連皇上的腿毛是黑的還是白的都不知道，我當然不知羞恥。

今日靜妃姐姐去了便一夜都沒有再回來，說是侍寢時皇上龍顏大悅，特許靜妃姐姐留宿了。直到上午，靜妃姐姐回來時眉眼都是笑著的，我知道她高興，特意在宮裡準備了靜妃姐姐最喜歡吃的綠豆糕——這是我入宮這半年來的研究成果。

吃了綠豆糕，皇後娘娘那邊便來了人傳靜妃姐姐，她膽子小，死活讓我隨便尋個借口和她一起去見皇後娘娘，說是回來之後她宮裡那個碧色紙鳶就是我的了。這個誘惑我哪裡拒絕得了？

皇後娘娘身子不大好，因此皇上也許了取消晨昏定省，所以我隻在剛入宮時依著規矩見了一次，隻記得皇後娘娘仙姿卓約，說話也溫和，其他便沒什麼印象了。

一路上都在想著怎麼和皇後娘娘解釋我也一起來了，沒想到她竟也沒問，隻是笑著招呼了句“月見常在也來了”，便讓下人賜了茶，其他都在和靜妃姐姐交流。話題也沒什麼新奇，無非是要靜妃姐姐好好伺候皇上，給皇家延綿子嗣那一類的場麵話。直至臨走時才喊住我，問我多大了。

我一愣，素日裡和這位皇後娘娘沒什麼交集，她如今問我多大了做什麼？隻是愣歸愣，我依然恭敬答道：“回皇後娘娘，過了年，嬪妾便十七歲了。”

眼下已經入了冬，再有個把月就是新年了。皇後娘娘歎了口氣，眼神裡是不加掩飾的羨慕：“十七，十七。才十七。”她連連重複了三遍，才接著說，“真是個活潑的年紀呀。你名叫十七，如今剛好也快要十七歲了，真是個吉利的數字。”

這幾句話我聽得雲裡霧裡，隻當是皇後娘娘見了我這朵十七歲的嬌花感歎歲月如梭了呢，出了景仁宮的宮門靜妃姐姐才告訴我，八成皇後娘娘是要盤算著在皇上麵前幫我說些好話，好叫我早日承寵呢。

不知道她對待其他妃子是否也是如此，不過對我來說這實在是有些多此一舉，這半年裡我隻吃喝玩樂就能每個月領月例銀子，像靜妃姐姐還得隔三差五的盤算怎麼陪皇上，偶爾皇上在前朝受了氣回來連累靜妃姐姐也大氣都不敢出，我吃飽了撐得去給自己找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乾？

但是這麼想歸想，我也不敢去和皇後表明我的想法，畢竟用她的話說，皇上身邊多幾個可心的人，她也安心，我要是真把這些想法說出來，恐怕是一巴掌打了皇上和皇後兩個人的臉。

所以三天後，我還是視死如歸地躺上了皇上的龍床。他翻我牌子的時候我正和靜妃姐姐研究把哪匹料子省一些下來做個暖爐套子更好，靜妃姐姐喜歡綠色，非要把暖爐套子也做成綠的，可是我瞧著那匹料子怕是剩不了那麼多了，給靜妃姐姐裁一身裙子下來，怕是沒有做暖爐套子的剩餘了。我和靜妃姐姐爭了半天也沒有爭出個所以然來，所以被嬤嬤們帶走時靜妃姐姐也沒有送我，我特意回頭瞧了的。

侍寢的路上下了雪，雖然坐在轎子裡，我還是冷得渾身發抖。皇上今日似乎是政事繁忙了些，我躺在床上生靜妃姐姐的氣，但是皇上宮裡太暖和了，我氣著氣著就睡著了。醒來時皇上正站在床邊，居高臨下的看著我。入宮半年多了，我今晚才知道皇上是圓是扁。興許是我在躺著，眼前的男子便顯得十分高大，又劍眉星目寬肩窄腰，難怪靜妃姐姐喜歡。不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表情實在不好看，黑的像鍋底，好像我來侍寢不小心睡著了是什麼株連九族的大罪一樣。

他低頭看了我許久，才開口喊了聲：“月見十七？”我規規矩矩應道臣妾在，他便又問：“為何取了十七這個名字。”

為何？我怎麼知道為何，我父親母親覺得好聽就取了啊。我哪裡問過這種蠢問題？但是這種話哪裡好說出口，所以我隨口胡謅道：“與君少年初相識，君年十五我十七。大抵是因為父親和母親初遇時恰好十七歲，便取了十七為名。”

可能是因為這個回答格局太高了惹得龍顏大悅，我第一回侍寢就留宿了，第二天還被晉了位份，如今已然是貴人了。上午回到宮裡時，靜妃姐姐正雙目通紅地站在宮門口接我，我就知道她舍不得生我的氣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