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瑪蒂爾德(一)(1 / 2)

不滅 且月橘柚 5376 字 2個月前

Comme la vie est singulière, changeante !

Comme il faut peu de chose pour vous perdre ou vous sauver !

人生就是這樣,救你或者害你,隻需要一點點小事。

——莫泊桑《項鏈》

華亭是個承載了無數青年人夢想的城市。無論是大學城裡省吃儉用從獎學金裡摳出一點錢補貼家用的貧窮學生還是風裡來雨裡去的外賣騎手,往往都會在某個夜晚站在浦江的西岸邊看著對岸。燈火徹夜不滅,各色LED燈交錯地亂閃,氤氳成對不上焦的鏡頭底下的一片虛幻的光斑。

他們偶爾會幻想,會否有一天,那些LED燈背後會有屬於他們的一盞。

他們當然知道,在那裡擁有一盞燈,需要的是自己大概率這一輩子也拚不出來的財富,那些擁有著不滅燈火的人往往也都是吃人血饅頭的資本家,是吞著小兔子的豺狼虎豹。這個以鱗次櫛比的高樓著稱的城市有它的叢林法則,而他們這些普通人,在這樣的叢林裡,是撈不著屬於自己的棲息地的。

他們或許連被豺狼虎豹吞食的小兔子都不是。

可是這個城市的殘酷就在於,它所譜繪的夢想,是在發展和改革的浪潮裡,把一些人推到浪頭讓他們乘上快車,讓所有幻想著的人都以為自己有可能會是下一個。

“就像賭博?”

“就像賭博。給你製造一個環境,讓你沉淪進去,對你說:‘你知道嗎,你也可能會中那五百萬呢!’然後讓你永遠停不下來地往裡麵投錢,可是你去轉老虎機的時候,出來的永遠都是草莓香蕉蘋果,從來不會是梨梨梨。當你覺得你這輩子也沒戲、決定從中抽身的時候,和你一起去轉老虎機的兄弟轉出了芒果芒果西瓜,雖然得不了最大的獎,也總是翻身做主了,買得起房買得起車,娶妻生子還有條件送孩子上中層的私立幼兒園,你又想,連他都行,我也可以試試啊,我哪點比不過他呢,循環往複,長此以往,用希望綁架你,讓你深陷其中。”

“這就是華亭?”

“這就是華亭。”

那個時候,那個男人站在他身邊,對他說了句“借個火”,他按下打火機,火光在風中搖曳片刻,對方直接低下頭湊過來,點燃之後深吸一口,享受地吐了口煙圈,對他說:“在這個城市麼,本地人沒退路,外地人沒前途。”說話時還挺輕佻地笑著,笑意中有幾分解嘲,不知道是對自己的人生還是對他的,然後抖了抖煙灰,拿起來又吸了幾口。

那時候他把嘴裡叼著的煙放下來,盯著看了一陣微弱的在冬日寒風中飄散的煙霧,低頭說了句:“那我們倆還挺有緣分,一個沒退路,一個沒前途。”

“那就敬當下。”對方也把煙放下來,抽煙的時候眯住的眼睛努力地睜大,虔誠地看著他。

“敬當下。”

他們把煙頭碰了碰,以煙當酒,又各自抽了幾口,把煙頭按滅在濱江大道的金屬扶手上,燙出一個灰黑色的斑。

“再來一杯。”陸崢招了招手,似是想了想被自己省略掉的晚飯和空腹灌的那幾杯威士忌,估摸著不吃點東西的話一直沒好得太利索的胃潰瘍後半夜不太可能放過他,又補了一句,“有什麼甜品嗎,也給我拿一點。”

他晃了一下威士忌的杯子抿了幾口,威士忌的辛辣與醇厚在唇齒間蕩漾開,然後他把那杯酒一飲而儘。他自知今晚喝的酒差不多到了自己酒量的半個天花板了,倒也很是知道適可而止,沒有再準備叫下一杯酒,隻是對著暖黃色的燈光端詳著杯子裡還沒融化乾淨的冰球。

畢竟事實上他也不是來買醉的,隻是心裡有點堵,需要找點不需要腦子的事情以放空自己。往常他一般會選擇剝柚子,剝柚子的時候既不用動腦子,他也總把思路放在怎麼樣讓果肉上一點沾不上白瓤,努力地把皮和果肉粘連的部分扒開,然後就很自然地不去想哪些不痛快的事兒。可是現在不是柚子時興的季節,這時候的柚子往往酸苦而且也不便宜,估計剝了他也不想吃,為了避免浪費,他倒是寧願做點高消費的事兒。一般的啤酒他食不知味也不覺得心疼,往往一邊喝還是一邊想著那些個有的沒的,隻好來整點貴的,逼著自己去品酒而不是胡思亂想。

他去的酒吧並不供應甜品,女服務生給他拿了兩塊華夫餅,他吃完摸向西裝口袋想去掏自己的煙盒和火機,卻突然想起幾年以前就通過的《華亭市公共場所控製吸煙條例》,權衡利弊覺得身為人民警察被抓到違反條例公共場合吸煙知法犯法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就算不被降級處分也大概率會扣獎金寫檢討,於是乾脆地結了賬,推開酒吧的門走在午夜華亭的街道上,緩慢踱步,嘴裡叼上一支煙。

好吧,抽遊煙可能其實也半斤八兩,反正都是違反條例的行為。他最終還是把剛剛點燃的煙在移動式煙灰缸裡掐滅,又把煙盒和煙灰缸揣回西裝內袋。

上次抽著煙在濱江大道走,還是那一次。

罷了。

他不去懷念那些有的沒的,把煙放回去的時候順手也摸出了自己的手機叫了部車。

“去市局。”他拉開車門坐上車。

“額,先生,”司機口音很是本地,“是去司法局民政局煙草專賣局生態環境局還是……”

他意識到自己一旦坐在後排總會默認自己是在跟市局的司機說話,而這話在出租車上多少顯得有些犯傻。方才在濱江大道的酒吧裡喝了幾杯烈酒,在江邊吹了半個多鐘頭的風也沒把他吹得完全清醒,一下子坐進開著暖氣的出租車還有點頭疼。他搖下車窗,把手肘擱在窗框上揉按著眉心:“市公安局刑偵總隊,就是中山路那個。”

司機一口應下,一腳油門在午夜空曠的大道上飛出去老遠。

他戴上耳機閉目養神。這司機倒是沒有出租車司機普遍的健談毛病,聽他去的地方如此清新脫俗也沒有打聽他是準備去報案還是就在那裡工作,興許也是看他不太舒服還戴著耳機的緣故。降噪耳機屏蔽了外界的雜音,他卻沒開任何音樂,隻是讓它堵著耳朵,甚至連著心口一道也被堵上了,呼吸都有些不暢了。

好嘛,戴著這玩意兒清淨倒是清淨,頭是更疼了。他按了幾下耳機,把降噪的功能關了,讓風聲也吹進耳朵裡。

……

“陸崢,小孫犧牲之後,你們一支隊缺個副手,原本總隊裡是想把江灣分局的小趙分到你們隊的,之前他‘一一九’案件的表現突出,局裡重點表彰過一回,想著正好趁這時候調進市局的。但是燕京有位我們市調出去的同誌因為家庭原因打了報告要調回來,級彆也正合適,我先招呼你一聲,彆到時候人來了心裡還沒個數。”

“誰?”他沒太當回事,順嘴問了一句,他當時正在喝茶,語氣和家常嘮嗑沒什麼區彆,並沒有理解總隊長大清老早的通氣電話和語氣裡的遮遮掩掩支支吾吾。在他看來,誰給自己當副手區彆並不太大,該他乾的活兒還是他的,就算來了個廢物隻要不添堵他一個人乾兩份活也不是不行,反正工資不是他開,本來的副手突發疾病去世之後他也就是這麼過來的,隻不過沒有常務副手罷了,說白了就是局裡刑偵總隊的一個支隊,隊裡其他幾個兼了副支隊長的兄弟也能幫上忙,不過是行政上的活兒多一點,這快一年也沒見不能活命。他跟江灣分局的那個趙立川其實也並不是太熟,江灣治安一向不錯,也沒什麼非得報到市局才能查的大案要案,除了市裡開刑事偵查工作專題研討會和每年年末的刑偵工作總結彙報會之外,他沒太多和他接觸的機會,也隻在總隊長提到的“一一九綁架案”真正算是和他共事過。他記得當時趙立川的表現確實挺突出,在綁匪以人質性命安全相要挾的情況下臨危不懼,成功地保護了人質活捉了綁匪,還意外地在綁匪住所繳獲了一袋純度挺高的“硬貨”海/洛/因,勾出了一樁毒品大案,雖然陸崢不太喜歡他有些過於圓滑世故的性格,但他也承認這整件事兒辦得是漂漂亮亮,結案報告寫得也是清清楚楚,看得出來是挺有點能耐的後輩,這個案子給他個人記了三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