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重生(1 / 2)

仲夏時節,端午才過,晉宮內苑炎氣蒸蒸。

六宮各殿的漆木長廊上仍懸插著菖蒲艾葉,熱風拂過,散發出陣陣辛辣的香氣。

簪纓所居的玉燭殿,卻是一室清涼。

她身子素習嬌弱,冬日畏寒,夏日怕熱,到了這頂頂熱的月份,每日必得供足三座冰鑒在屋裡,才消得暑去。

今日,內寢中卻無一個宮婢搖扇。

清早起,簪纓便屏退了宮人,獨坐於落地銅鏡前。

她抬手掀起厚密的劉海兒,露出額,對著鏡,默默有一時了。

鏡中少女生得肌膚雪白,眉黛唇朱,身著一套古玉色交領曲裾,廣袖長帶,簪珥佩環,無一處不是得體合度。

就連跽坐的姿勢,即使坐久背痛,依舊如尺子量出來一般筆直。

簪纓抬袖動一動,鏡中影子亦跟著抬袖。

她彎動唇角,鏡中那張不施粉黛的臉,同樣露出一個比木偶活潑不了多少的僵硬表情。

簪纓傾身挨近,烏黑的眸子定定注視鏡中的自己,好似不識。

“哎喲小娘子,怎在這裡發呆?”

內室的織金百草錦簾忽被掀開,一個身穿墨綠色皂緣曲裾的老婦踩著碎步進來,宏亮的聲音如倒豆:“眼看小娘子的及笄宴就到,為太子殿下繡的金絲囊可得了?不是老身多話,小娘子與其在此躲懶,不如過去用心繡幾針呢。”

熟悉的管束口吻,令簪纓眸光輕動。

她隨即放下手,一片呆板的劉海將額頭一遮,頃刻間,便與方才的婉媚容顏判若兩人。

沒有錯,簪纓想,我當真回到了十五歲,還未及笄時。

玉燭殿是皇後居所顯陽宮的配殿,自從有記憶起,她便住在這裡了。

簪纓姓傅,是門閥世家傅氏的三房之女。其父傅子胥,在大晉朝舉國衣冠南渡後的第一場北伐之戰中,隨長兄傅容赴邊,兄弟二人皆不幸殉身國事。

她的母親唐素則出身於富賈之家,隻不過唐家這個“富”,是富可敵國的富。

唐氏一族發跡於前朝,當時的都城猶在中原長安,北方胡狄尚未敢鳴鏑犯邊。唐家初以販馬起家,後經營糧布細瓷,廣置產業,四代累積,資財巨萬。至唐素一輩,唐老爺子膝下唯此一個愛女,細心教養長大,後將諾大家業全部交由女兒手中。

唐素確也不負所望,不但接住了這份家業,還大膽探索,通拓海路,致力將唐氏商號下的絲綢與瓷器售往西域與海外之國。

“大晉唐夫人”之名,便由此遠傳。

須知時人士庶有彆,最是鄙視商賈,晉帝李豫卻破天荒地賜封唐素為“新昌縣君”。

衛皇後喜愛其人,更與唐素義結金蘭,以姊妹相稱。

有明白人腹誹:此舉豈止是抬舉,自南渡以來,朝廷被士族門閥分權弄兵,致使皇權不振,國庫不盈,帝後這呀,分明是在巴結晉朝第一錢袋子呢。

不管是真是假,傅簪纓與晉朝太子的幼童親,便在唐夫人與衛皇後的交好中定下了。

可惜天不假年,唐素在一次帶領商隊出海時,不幸遭遇颶風,一船人皆殞於海難。

年僅三歲的簪纓,在繼承唐家所有財富的同時,成了孤女。

李豫於是下旨將人從傅家接到宮中撫養。

——所以啊,少女低頭,凝視係在她腰帶上的如意形白玉鑰匙:這樁親,本不是她傅簪纓上趕著的,為何上一世自己總是謹小慎微,總覺得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所以配不上李景煥呢?

那隻金繡香囊,便是她想趕在及笄前,不惜熬紅一雙眼睛,也要一針針縫入自己的心意,送給景煥哥哥作禮物的。

可著建康城去打聽,誰家女郎成人禮,反倒煞費心意地送彆人禮物?

然前世的她,自幼由皇後親自教導,宮中傅姆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教她夫為妻綱、女子順德的道理;又總說,將來太子便是她唯一的依靠,她要好生愛敬,凡事當以太子為先,以皇室為先。

孩童最是如白紙。

聽得多了,這些形形色色的話便一層層,一疊疊,塗滿簪纓的心。

李景煥卻真對得起她,在她的及笄大禮上,與傅氏女在筵席的假山後互訴衷腸,被她撞破。

而那個容貌楚楚名叫傅妝雪的姑娘,簪纓上一次見她,大兄還告訴她說,這是傅家遠房的親戚,不過是來上京探親的。

什麼遠房親,直至那日簪纓方知,原來傅妝雪是大伯父當年在邊關與一胡女相好,留下的私生女。

大兄傅則安是傅家的長房長孫,那女子,便是大兄同父異母的親妹子。

他們早就知道傅妝雪的真實身份,隻將她一個蒙在鼓裡。說來好笑,難不成她是跋扈的性子,會欺負一個同宗的孤女麼?

最信任的大兄,明知自己與太子有婚約,還幫著太子與傅妝雪暗自來往;而她最依賴的“母後”,原來也早有察覺,卻聽之任之。

至於她滿心傾慕的李景煥……

“阿纓你一向心思細,孤隻不想你誤會,錯怪了阿雪!……你隻放心罷,無論如何,你都會是孤的正妻。”

麵對她的追問,李景煥隻如此解釋了一句。

可說這話的時候,簪纓的胳膊已在那場火災中廢了。

那是在她撞破太子與傅妝雪之事後,多年的教養使然,為顧太子顏麵,她沒有在及笄宴上當著諸多賓客的麵捅破,反而忍下滿心委屈替李景煥遮掩。

李景煥承諾會給她一個交代。

簪纓以為他所謂的交代,是與傅妝雪了斷個乾淨,不想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傅妝雪入宮來找自己。

是傅則安帶她入的宮禁。

當時簪纓人在西苑的金匱書閣,聽見向來氣度沉穩的大兄幾乎用上懇求的口吻道:“阿纓,望你給阿雪一個解釋的機會。”

“阿雪這些年……活得不易,你久居宮闈,不知一江之外的北朝胡塵蔽日,征伐無絕,從北至南流亡這一路,饑殍漫野,她是九死一生才回來的……阿纓,阿雪人小不懂事,你做阿姊的多擔待些,可好?”

是不容易,門一關,傅妝雪便開始聲淚俱下地訴說身世苦楚,多年不易,求她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