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及笄宴(2 / 2)

曆來規矩,小輩過生辰要給長輩磕頭的,她隻等著簪纓來拜。

然而看著看著,庾氏忽覺有些不對,那輦上頭穿白衣的是誰?

及近,白衣女娘盈盈下輦,腰柔體弱如有西子之症,冰肌玉骨不勝霜雪之姿,不是傅簪纓又是哪個?

庾皇後怔忡幾息,眼中的不可思議幾乎化作一柄利刃。

她騰然起身:“阿纓,你穿的是什麼?!”

簪纓對著階上之人,輕輕仰起頭。

烏黑的劉海覆住她雙眉,使少女神色愈顯純真無邪。

“蒙皇後多年教誨,言,‘冶豔衣妝不可取,素衣潔服以為淑雅’,簪纓十幾年都是這樣穿過來的,今日同樣聽從皇後的話,著素而來,有何不妥?”

從小到大,司衣坊送到玉燭殿的衣裳顏色,不是緗色便是淺青,要麼便是各色的白:月白、玉白、酂白、舊粉白……

小時不知愛美,以為本該如此,於是簪纓穿著穿著便習慣了。遇到杜掌櫃進獻茜紅或碧綠的錦緞入宮,她偶有動心,庾氏一句“太豔了,不適合你”,她便打消心思,繼續乖乖地穿她終年如一色的素淨衣裝。

“你……”

庾皇後不認識似的凝視簪纓片刻,眼色幾變,勉強笑道:“好孩子,平常是平常,今日是你的好日子,穿身喜慶的方好見人。太子稍後也來,讓他看見你鮮衣靚服的容姿豈不好?”

她搬出太子來,簪纓更不為所動了,嫩指輕撚紈扇,依舊慢吞吞的語調:“不成,說話間客人便至,我去換衣,豈非失禮。”

她愈是慢,皇後愈著急,心頭疑雲更大,卻沒法子發火,隻得耐心勸說:“怎麼會,你是今日的小壽星,縱使有什麼,母後替你解釋,阿纓快去罷。”

“不是這話。”

簪纓低頭理衣,“都道我是皇後教出來的,我失了禮,背後被說嘴的是皇後。且我以為,這身衣裳很好,難不成我不穿綠錦紅羅及笄,旁人便會以為皇後苛待我?皇後大可不必如此多心。”

庾皇後喉嚨一哽,被噎得不清。

話說到這份上,她若再聽不出簪纓意有所指,就白掌了十餘年的鳳印。

怪不得,早先鷓奴說簪纓變了樣子時,她還未往心裡去……想不到真是人大心也大,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了,還偏偏挑在今日鬨起牛心左性!

她多年的道行,又豈能被一個小女娘壓製?

庾皇後終於收起笑臉,拿出鳳儀天下的威嚴,睨目冷道:“敬順之道,為婦大禮,今日禮成,你便是李家新婦。你不聽母後的話,難道想忤逆!”

簪纓見此聲色,心中不禁一寒。

是刻在骨子裡的恐懼啊,兒時庾氏一旦板起這張麵孔,她便不敢再哭,不敢再笑,不敢再犯錯。

隨後,這個女人再將自己抱在懷內,喂顆甜棗,百般哄慰道,我都是為了你好,自己便連怨恨都沒有了。

重活一世,連死都經過,這片陰影居然還如蛆附骨地存在。

可她不能退縮,今日這場戲,無人能給她撐腰,隻有她自己撐著了。

簪纓攥緊扇柄,慢慢抬起眼,露水樣的明眸直視庾皇後,“何為不忤逆呢,不過是‘女人之常道,忍辱含垢,常若畏懼,卑弱下人。’皇後,托你洪福,《女誡》中的話,我比你熟。”

向來唯唯諾諾的孩子,突然伶牙俐齒起來,非但已不稱母後,竟公然以你我相稱。

庾皇後聽在耳裡,如蜂蟄肉,臉色陰雲密布。

正待讓大長秋押著這不省事的東西下去換衣,儀門外忽然唱禮,王家太夫人到了。

庾皇後麵上閃過一層鬱色,隨即省神:今日貴賓雲集,這些大族主母的眼裡哪個不長鉤子?唐家這塊肥肉雖早早劃作天家禁/臠,難保沒人暗地裡惦記著。

不論是陛下的意思,還是她的私心,今日都不能鬨出事端。

庾皇後迅速做出權衡,警示地看了簪纓一眼,示意左右看好她,而後笑逐顏開,親自步出水榭迎接。

*

琅琊王氏,可謂晉室渡江後扶持晉元帝上位的第一功臣。

當年朝廷南渡,王氏利用北方士族的影響力,聯絡拉攏江南各大世家歸附,終於輔佐元帝坐穩江山。

以此換得代代宰相的地位,至今未衰。

但簪纓知道,皇帝有心壓製門閥勢力,前世李景煥承接父業後,也是如此做的。

不過王家老成謀國,未必不知帝心,且王氏與庾氏不和,一向更支持梁妃所出的二皇子。

庾皇後精明能算,也未必不知王氏的心思。

饒是如此,誥命加身的王氏太夫人蒞臨,庾皇後還是要起身親迎。

這便是大族!

簪纓刻意掐著時辰遲出晏至,為的就是借勢。她知道庾氏好臉麵,在來客麵前,哪怕對自己有再多的不滿,也不會公然表露出來為難自己。

除了琅琊王氏,今日還有陳郡謝氏、高平郗氏、富春孫氏等各家夫人,與數位朝廷命官的內婦,陸續到了華林園中。滿目是香車殷轔,錦服華琚,飛髾麗裾,璀釵佩影。

簪纓這些年被皇後“愛護”,不曾到宮外參加過任何聚會花宴,是以來客中,沒見過傅氏女娘的大有人在。

夫人們來到水榭,不免想看一看,被皇後娘娘護得這樣緊的小太子妃究竟是何姿容。

當她們首先望見那襲白服時,都不由奇異,旋即看清簪纓的容貌,眼中皆閃過驚豔之色。

要知道南朝不同於北朝的野蠻夷風,審美以纖柔飄逸為佳,否則也不會有許多男子傅粉塗朱,薰香佩囊,以美姿容為追求。簪纓本就生得纖弱,加之今日衣素,長發素顏,白衣白履,在滿園錦繡華衫的映襯下,非但不失色,反而顯得品格乾淨,通身的清脫氣派。

隻是……常聞皇後娘娘待傅家女如同己出,及笄之禮,何以讓人家穿著這身就來了?

禦史中丞夫人是個胸無溝壑的,第一個讚道:“皇後娘娘果然會養人,今下妾身始知何為天生麗質,我家那不成材的女兒一比之下,便成燒糊的卷子了。”

王老夫人手底下調教出過兩任皇後,對小女娘姿容氣度的評價,一向嚴苛,及見此女,亦緩緩點頭。

“形佳骨嫻,色清質好,有乃父之風。”

簪纓的那身衣裳在庾皇後眼裡,簡直就是一根刺,來賓每多打量一眼,她便被戳得不自在一分。聞聽這些誇讚,直如打臉。

礙於麵子還不能顯露,隻含笑而已。

唯一讓她慶幸的是,這丫頭還算知道輕重,沒有再亂說話。

簪纓的確行禮如儀,不卑不亢地向諸人見禮。禮畢,她舉目環顧一周,除了小庾氏身邊帶著崔馨,今日赴宴者皆為長輩夫人,沒有一個同齡的女娘。

她空活這許多年,行止所限,連一個閨中好友都沒有交下。

簪纓落下眼睫,便聽通傳說傅郎君到了。

她目光深沉一分,轉眸看去,與前世一樣,傅則安是帶著傅妝雪一同前來的。

近前,傅則安向皇後長揖一禮,“家中祖母身體不適,特令小臣前來觀禮。”

簪纓唇角微動。

誰不知她無父無母,今日成人及笄,連與庾氏不睦的王氏太夫人都拄杖蒞臨,祖母卻托病不至。

是否身體不適,天知道罷。

從始至終,她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傅妝雪,立在傅則安身後的嬌女卻怔怔注視著傅簪纓,有些呆了。

傅妝雪今日特意選了件月白色淺雲紋的襦裙,配上她白皙小巧的臉龐,越發能突出楚楚本色。

她如此裝扮,自有一層不為外人道的心思。因想著傅簪纓今日必定盛裝出席,她是見過那張臉的,旁人哪怕再如何爭奇鬥豔,也蓋不過傅簪纓的鋒芒,不若反其道而行,洗淨鉛華,以素色示人,反而有機會被太子殿下注意到。

則安兄長原本不同意她這麼穿,說素色無文,有失禮製。她便央求,說自己參加大宴不敢高調,更不敢以靚麗之服搶阿姊的風頭。

傅則安拗不過,這才點了頭。

可傅妝雪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傅簪纓她,怎麼會穿一身白衣呢?

宛若冰雪琉璃,素極而豔。

兩相比較之下,她反而成了東施效顰的那個。

傅妝雪儘力維持著笑意,手指卻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

傅則安還在對著簪纓的衣著皺眉,察覺到身旁小妹的不安,他回過神,向在場的夫人們介紹道:“這是小臣從支的堂妹,此番上京探親,祖母憐惜幼女,吩咐小臣帶她一同來見見世麵,多望夫人們照拂一二。”

話音剛落,榭闌旁一個穿小袖束腰襦裙,發簪五兵佩的美婦越眾而出,卻是謝氏新婦程蘊,有意無意地笑道:

“前些日子的桃花宴上,大郎不是攜她同去,介紹過了麼?放心罷,有你這等愛護手足的兄長,護得眼珠子一般,旁人自會照拂的。”

這番話不鹹不淡,意有所指,傅則安聽後心中一緊,下意識看向簪纓。

正對上簪纓清泠泠的,渾不在意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