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我是衛覦,覬覦的覦。……(1 / 2)

出西城門,簪纓的馬車便換成了鋪有軟墊的駟駕寬廂軺車。

樓玄山距內城畢竟遙遠,杜掌櫃緊趕慢趕,到達山腳時,天色還是暗了下來。

夜裡走山路有些危險,當然,杜掌櫃帶的人在馬車四周點足了燈籠火把,絕不至於跌到小娘子。隻是馬車上不去山,走官道又繞遠,隻能換成簡易的四人抬竹轎,吳人叫“竹兜兜”的,如此護送小娘子上行宮。

與傅則安所擔心的不同,杜掌櫃才不在乎小娘子想去哪裡,他隻擔心小娘子途中會否受委屈。

“怪杜某準備不周,小娘子玉體嬌貴,這般潦草出行,若受了顛沛,不慎磕碰著,我如何對得起東家?”

提起已故的唐夫人,杜掌櫃又不覺哽住喉頭。

簪纓腹內酸楚,忙道:“杜伯伯萬莫如此說,我勞動大家折騰了這一出,心下已然過意不去。”

杜掌櫃身旁伴著個二十餘歲的女子,梳婦人發髻,容貌姣麗,正是聞訊趕來的杜掌櫃之妻任氏。她見狀翻個白眼,口鋒爽利道:

“行了,在小娘子麵前哭哭啼啼的,也不嫌丟醜。這有什麼的,小娘子怕黑不怕?一會兒仆婦親自舉著火把在前頭給小娘子引路,咱們的夥計都是穩當的,陽氣也壯,絕不會讓什麼邪啊祟的近小娘子身。何況老圓的月亮還在頭頂掛著呢,小娘子彆怕,全不當事。”

這位任娘子乃落魄世族出身,落魄到什麼程度呢,她少時親眼見證了祖宅裡一大家子人,由誦讀傳家到耕田養家,再後來食不腹飽,又被迫由耕改賈,做起買賣。

說起工商雜類,總被讀書人所不齒,但到了飯都吃不上的境地,誰又有力氣拾掇士人尊貴的顏麵?任娘子在字都認不全的時候,便學著擺弄算籌,至今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坐市交關卻是一把好手,識儘人情世故,練就一張利口。

杜掌櫃都年過四十了,在外那麼威風決斷的一個人,被婆娘數落一通,訕訕不敢高聲。

他嗡噥著:“誰哭了……要我說你的嗓門最嚇人,可歇歇吧……”

任娘子又翻眼皮,還嘴硬呢。

白日裡她在家中聽到小廝的傳話,忙不迭乘車趕到西城,也不知是誰一見到她,便捂起通紅的眼睛,啜動著肩膀說不出話。

當時任娘子真被嚇到了,她嫁給老杜這麼些年,從未見他如此失態過,還以為小娘子有什麼不妥。

結果杜防風將她拉到一旁,發啞的聲音依稀還難受,對她說:“小娘子方才,竟行大禮與我說了句‘對不起’,還說,十分抱歉辜負了我這些年的費心照料……阿任你說,小娘子她但凡、但凡……”

他說不下去,任氏卻陡然明白了夫君的未竟之言。

——被養在紫宮金殿的小娘子,有唐氏餘澤供奉著,有天下頂頂尊貴的人寵愛著,但凡她過得舒心自在那麼一點,也不會說出那聲“辜負”。

任氏上京晚,此前一直沒機會見過傅小娘子。

當那道車簾子一掀開,她第一眼看見那白如堆雪,巧如玉琢的小女娘,便明白老杜為何如此心疼了。

這小女娘的眼神太乖了。

聽她軟軟地喚自己一聲“杜伯母”,哪怕任氏比她大不了出幾歲,心也登時軟化成一灘水,恨不能立刻去好好疼惜她一番。

“杜伯伯,杜伯母,我不嬌氣的。”

山腳下,簪纓聽著杜掌櫃夫婦二人為她的事拌嘴,唇角輕翹,隨即又自覺不厚道地壓下去。她的目光在月色與火光的映襯下瀲瀲發亮,宣誓般重複一遍:“我一點也不嬌氣,真的。”

竹轎她可以坐,顛簸她不怕,黑夜她也不怕。

因這一切不是什麼人提著線操縱著她行事,而是她自己,是傅簪纓,主動選擇的。

前世臨死前她有多少不甘心,就有多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就會多努力去擺脫那個軟弱無用的自己。

杜掌櫃和任娘子看清簪纓眼裡的認真,那片熠熠的執拗,因沾染了尚未褪儘的稚氣,格外令人動容。

從見麵伊始,她不曾抱怨過一句有人辜負她,卻自陳,她辜負了人。

這樣好的小娘子啊,豈是沒有人疼的。

任娘子忍不住輕撫簪纓的發鬢,柔聲道:“那就上山。”

*

如任娘子所言,往行宮去的山路雖有些曲折,好在那石階路修得甚平整,抬竹兜的健仆臂力也穩。

簪纓窩在軟軟的竹座裡一顛一顛的,在草木水露氣息中穿行,倒咂出幾分趣味來。

新奇的同時,她也過意不去,一時扭頭問,“春堇姊姊,你累不累腳?”一時又對手持火燎當先引路的杜掌櫃道,“伯伯不妨慢些,腳下黑,當心莫崴到。”

眾人連連說小娘子顧著自己便是。任娘子的手一直扶在竹轎側邊,忽然“咦”了一聲:“行宮上怎有燈光亮著?”

杜掌櫃抬頭仰望山頂那座鳳闕巍峨的寶殿輪廊,“是不是留守的老嬤嬤……”

說話間,山中倏爾起了風,有懂得時氣的手力嗅嗅風裡的潮氣,“掌櫃的,怕是要下雨。”

隨著話音,一聲悶雷震得樹枝搖曳,響徹山林。

“快快,尋雨具和油布來!”

杜掌櫃擰起眉毛暗罵賊老天,早不下晚不下,偏在走到半山腰不上不下的時候來脾氣,彆的都不怕,隻他們的火把不防水,要是澆滅了,還怎麼上山?

若叫小娘子吹著風淋了雨,那可是大大的罪過了。

卻怕什麼來什麼,烏雲俄頃遮住了月影,又幾聲雷鳴連綿而至。

大地隱隱傳出鼓點般的震動,潮湧般向這群山腰處的夜行人逼近。

連坐在轎上的簪纓都感覺到地麵在微微顫動,她縮了縮肩膀,心想,是要下雹子麼,可下冰雹該是雲頂有動靜,為何地動?

很快,她便知道了原因。陡然隻見,兩道筆直的火光如兩條長龍,自山頂迅疾遊瀉下來,蜿蜒展開,夾列山道兩旁,明晃晃、齊肅肅地停在竹轎之前。

每一個手持火燎者,皆是鐵靴黑甲的軍士,縱使在跑動中,亦如行軍般整齊劃一,威勢之大,地動山搖。

為簪纓抬著左前方轎杆的夥計,被眼前景象震懾得手腕一哆嗦。

簪纓的身子晃了一晃。

下一刻,四名玄甲衛出列,不由分說接手竹轎。

“吾等奉大司馬之命,接女君上山。”

男兒粗戛的嗓音震耳,風雨未至,簪纓先被一片糙糲鐵器的味道包裹住了。

在她前後左右四名軍士,如出一轍的壯如黑塔,圍攏中間這柔白的一爿影,怎麼看,怎麼像一窩餓狼守著一隻皮毛鬆軟的小白兔。

簪纓心頭弼弼地跳,想起白日裡,那位隻聞其名的大司馬入宮來,被她一語擋在宮門之外。本以為,為她慶生不過是個藉口,此事該到此為止……

她卻忘了,樓玄山行宮,原就是一半姓唐,另一半,姓的是衛。

除了衛家人,誰還敢入駐此地,在殿中點燈?

“啊,小娘子莫慌,大司馬想來……是一片好意。”杜掌櫃猝然之下也有些吃驚,隨即冷靜一想,他與那衛家郎君雖有近十年未見了,但當年先皇後與東家的情誼如何,衛公子跟在傅姑爺身邊讀書的情景又如何,故人故事,尚曆曆在目。

風雨中援手,應不是歹意。

隻是怕年輕女孩兒沒經過這種陣仗,杜掌櫃忙安撫了幾句,又向眼前的甲胄軍士拱手:“如此,有勞了。”

簪纓對於上一輩的事知之甚少,卻是信任杜掌櫃的,聽話,悄悄鬆開掐緊的手心。

豆大的雨點就在這時劈劈啪啪砸下來,她的肩膀又輕輕一瑟,卻發現頭頂並不曾淋濕。

簪纓仰起頭,才看清,原來甲士們手中除了有照明火把,還在竹轎頂部高張油布,仿佛搭起了一座通天長棚,一直沿伸到山頂儘頭。

頭頂沙沙地響個不停,卻無一滴雨珠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