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不再是太子妃了(1 / 2)

春堇在浴桶旁為主子掬水,回憶道:“奴婢是女君六歲那年調過來的,彼時大司馬已經離京了,此後再未入過宮。之前的事卻不清楚……哦——”

她忽然想起一事,來了幾分精神,“仿佛聽說大司馬在女君三四歲時,有一回在華林園慫著您爬樹,險些嚇哭了小女君。”

“爬樹……”

“是啊,小女君可還記得,奴婢有一回失言犯錯,差點被陸嬤嬤趕到永巷去,就是因為玩笑了一句此事,忘了在玉燭殿不能提起外人的規矩。當時,還是小女君替婢子求的情。”

春堇說著去看小娘子,才發現簪纓腦袋輕歪擔在桶沿邊,已經睡著了。

“呀,小娘子擦了身再去睡,當心著涼啊。”

簪纓閉起的睫毛有天然上翹的弧線,纖細的睫尾勾著燭光,在眼瞼下方綴出一點柔薄的影。紅撲撲的小臉,呼吸輕緩,有種天真無邪的情態。

春堇喚了她兩聲,叫不醒,知道小女君今日實是累壞了,也不忍心再把主子弄醒。

可這麼著也不成,她隻得將湢室外的任娘子喚進來。

任氏進來見狀,目光立刻軟得沒了邊,“小娘子這是太辛苦了,彆叫她,我輕輕抱她出來擦身就是。”

任娘子看上去身材纖窕,手勁兒卻不小,捧著一張大巾毯將人從浴桶抱出來裹住,也不曾驚醒了熟睡的少女,順利地將她抱到薰好的香榻之上。

隻是為小娘子擦拭身體時,任氏目之所見,手之所觸,作為一個知曉人事的婦人,竟不由得心跳加快,紅了臉。

睡熟的簪纓對此一無所覺,她無意識地慵轉腰肢,唇角舒展,仿佛夢中猶有人喚著她“阿奴”。

*

西山行宮一夜無事,隔日台城的早朝卻鬨開了鍋。

久駐京口的大司馬回了京卻不上朝,日日臨朝的東宮太子倒破天荒缺了席。

眼底一片烏青的晉帝走上丹墀,龍椅還沒坐熱乎,禦史中丞顧元禮便即出列,上奏道:“下臣鬥膽,彈劾太子殿下行事浮散,私德不修!”

文武臣工麵麵相覷。

壞事傳千裡這句話是一點不錯,關於昨日宮禁裡發生的那點兒事,但凡長著耳朵的都聽說了,何況當時還有許多大臣的內婦就在現場。

隻是誰也不像耿直狷介的禦史中丞,直不愣登就提了出來。

李豫冕旒之下的眼皮重重一跳。

同在文臣之列的傅則安一身玄青地朝服,聞此言,臉色與衣色也差不了許多,踏步而出欲要駁辯。

隻是未等他開口,尚書右仆射陸抗撚了撚胡須,慢悠悠補上一句:“老臣附參中書令傅公,範則無方,治家不嚴,墮名門清流之顏麵,致公卿士族之名蒙羞。”

這一下子,除了皇帝,眼皮亂蹦的又多了個一宿無眠的傅驍。

顧元禮出身於江南望族顧氏旁支,為人古板端正,且有尊老之美德,聞聽聲援,向陸抗揖手:“陸公先請。”

陸抗撚著黑白摻半的胡須,老神在在道:“無妨,後生先言。”

他兩個一搭一和,還在這兒謙讓起來了,皇帝的臉色越發不好看。然禦史台乾的便是犯言直諫的差使,不懂得看人臉色,顧中丞執笏朗朗道:

“昨日傅氏女郎及笄,太子殿下卻佻達無狀,失口妄言,使兩姓生隙,更使傅氏女斷簪退約,離宮而去,此事,陛下已知。天家無私事,此雖為後宮事務,亦是國事!冊封傅氏女為儲妃,此乃當年先皇後與唐夫人所定舊契——契者,大約也,何為大約?邦國之信。人君而無信,則不足以立身於誠,取用於民,故臣懇請陛下問責東宮,以安黎庶之心。”

皇帝似聽不得“元後”二字,冕旒陡地一晃,聲音微冷:“卿家不知後宮事,昨日情形,不儘然如卿家所言,更不至於危言聳聽,像卿家說的這樣嚴重。眾卿,還有餘事要奏否?”

皇帝有意想要揭過此篇,顧元禮卻理直氣壯道:“臣自知曉。”

同僚聞言,不由想起顧禦史家的軼事——是了,他的夫人方氏,可是京城官眷中有名的“沒遮攔”,連上街看見耍猴鬥鴨的,都能當成個新鮮事,要約出好友來喋喋說上個五六七八遍。昨個有她在,回家不向郎君描述個繪聲繪色也難。

朝臣中有人忍俊有人皺眉,神色各異。

皇帝麵沉似水,隻得說道:“太子今日一早,已出城去西山接人。小兒女口角玩鬨罷了,阿傅是朕認可的太子妃人選,此事必無更改,卿可安心,不必再言。”

尚書省的令公陸抗便在此時頷首開口:“啟稟陛下,老臣以為,誡東宮,此是其一,其二卻源於傅家內宅治理不嚴,方生此枝節。”

他餘光瞟向傅驍,話風一轉:“那位惹事的傅娘子,聽聞是已逝傅大夫之遺孤?時過十餘年,關乎功臣血脈,非同小可啊,此事傅家可證實了嗎?此女生母是何人?她是如何自雍北千裡迢迢到得江南?這裡有諸多疑問呐。老臣以為,在諸事查明之前,為傅大夫追封一事,還是暫緩為好。”

傅驍一聽這話還了得!

他深知江左名門,顧、陸、朱、張,陸氏位居榜眼,而這豪族出身、資曆老道的陸抗,更是一向不甘屈居於自身之下。

若說顧元禮的上諫還是出自一片公心,那麼這位城府深重的陸老,便是一心想把自己踩下去了。

政敵間捅起刀子,真是不遺餘力地往傷口上撒鹽呐。他過世的大兄能不能配享太廟,是傅氏宗族能否在南朝更進一步的關鍵,若被人就此捉出把柄,豈非前功儘棄?

傅驍當即回言:“陸令公德高劭望,何以儘日盯住彆家內宅事!傅氏與未來太子妃乃骨肉至親,縱然偶有誤會,也是我自家事,自會解決周全,何妨於先兄。望令公莫聽無根物議,人雲亦雲!”

陸抗“嘶”一聲疑惑道:“哦?老夫怎麼聽說,昨日傅府大肆破土動工,弄得地動山搖的,連幾株花、幾棵竹也連土挖去,半個園子片瓦不存,貴府——遭賊否?”

這個不光彩的短兒一揭,朝堂上的竊議聲就變大了,還有不知是誰忍不住發出一聲悶笑。

短短一夜,和未來太子妃離宮出走一樣不脛而走的,便是這位傅氏女郎離奇地派人搬空了傅家半個府宅。

現下隻怕半個建康的世家,都在暗地笑話傅家裡子麵子失儘,不成個體統。

傅則安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有心爭辯,傅驍隱忍地向侄兒搖頭。不可,這時候與這些等著看傅家笑話的人爭論,無異於火上澆油。

他避重就輕地向上首深揖一禮,“請陛下放心,臣,必儘早勸解太子妃回宮。”

“此言差矣。”

站在朝臣之首,一直揣著雙袖闔目似在養神的王逍悠然睜眼。

這位已年過六旬的晉朝丞相,斂目視人時,目中猶有矍熠光采,“聞聽傅氏女郎昨日起毒誓,親口退了婚,那麼她如今,應不再是東宮的太子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