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倒是我弟弟將你養得嬌了。……(1 / 2)

盛穠嬌夜裡入睡又做了噩夢,虛虛實實的玩意兒,一時令他頭痛欲裂。

夢裡是十幾歲的年紀,要死不死夢見的是謝筠月剛下葬不久的事,記不太清了,總覺得這似夢非夢,像是親身經曆過,也像是臆想出來的一個幻象——

是去葬了謝筠月那個墓園的路上遇了鬼,那鬼與謝筠月生得一模一樣。

他十幾歲時聽多了鬼怪話本,儘是謝筠月講給他哄睡的。

他便知曉鬼怪在民間話本裡算不得稀奇,父母在睡前嚇唬小孩兒安分的玩意兒罷了。

可若真到了現世間,便是極為可怖的,最可怖的是鬼上身。

一旦被上身,除非能解了鬼生前的執念,便再無法子,鬼會慢慢占據這具活人的軀體,貪婪而殘忍地將活人靈魂生吞活剝掉,令這人替自己入阿鼻地獄受儘萬般折磨,而自己則替代原先這軀體的主人,偽裝著活下去。

“所以嬌嬌,若到了非行夜外出的地步,你出門遇了黑衣血鬼,不論他對你說何等哄騙好話,都不要信,見了他跑便是,若你被他瞧上了,他便會奪走你的身體,若你被奪走了,我會活不下去的。”

謝筠月曾經拿來為盛穠嬌哄睡的話語曆曆在目,那是他去世不久前講予盛穠嬌聽的。

帶了病氣的音色有些輕,在這黑夜裡,像是一陣冷風般纏繞在盛穠嬌耳畔。

——嘩啦。

赤足無意踩落水窪的輕響晃開一池波紋。

著了破舊衣裳的少年人在窄道裡提燈夜行,發黑而長,被雨濡濕了,可憐巴巴地緊貼麵頰,唇深紅,偏生臉頰太冷,十六歲的年紀便天賦異稟生了惑人的皮囊。

夜太深了,路上什麼活物也沒有,寒月隱在濃雲裡半分光都透不出來,顯得墓園愈發淒冷。

謝筠月已經下葬了,盛穠嬌如今被逐出謝府,連祭拜的資格都沒有。

清明時節雨淅淅瀝瀝地下,少年人撐了把長柄紙傘,羊腸小路走儘了便到蘇州最大的墓園,前頭多人看守著,他去不得,害怕地抿唇往後退了一步,生怕那些手拿槍器的護衛瞧見他將他殺了。

他不敢進墓園給謝筠月祭拜,謝筠月死了不足三天便被匆匆下葬,盛穠嬌此時年歲尚小,又是被謝筠月拿金玉珠寶細心養出來的,他知感恩於是想送謝筠月最後一程,可二爺死後,他在謝府便是個任人欺負的可憐玩意兒,被逐出府不說,還勒令不得踏入墳墓園。

連最後見二爺一麵都不成。

他膽子小,白日裡躲著謝夫人花錢派出來的那批要賣他的男人,夜裡就悄悄來墓園邊上給二爺燒紙陪二爺。

偏生近來清明時節總下雨,夜裡沒法在大道上燒紙錢,他就進了墓園邊上一條窄黑巷子,巷子頂撐了塊苟延殘喘的棚子,能躲雨,巷子裡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盛穠嬌隻能隱約聽見棚子落雨的吱呀音,他手掌不大,攥的香火紙都多不了,薄薄一遝被他蹲在角落丟進火堆。

“二爺,儂怎的說沒便沒,彎爪貓一般病死,吾、吾再見不得了……”

外頭雨愈來大了,火堆的火都漸漸細弱。

“他們都不喜歡吾,尋思將吾賣到勞什子北平,說吾值錢,賣出好價錢給吾買糖,儂說,似不似當吾蠢貨,吾才不肯被抓,成日躲他們好困,也沒二爺給吾哄睡了……”

盛穠嬌蹲在這道窄巷子的最裡頭,後背挨著牆麵,餘光兩側的牆皮斑駁,他過往被養得嬌,哪怕此時落魄了也不願挨臟,他燒完紙錢跟謝筠月說了幾句私話便起身撐傘要走。

——咯吱。

猝爾聽見一聲突兀的、像是誰的手骨被踩斷了的聲響,連帶繼而傳來的求饒,算得上是儘失顏麵,狼狽不堪。

“大人、大人饒命……”那被踩斷手骨的男人被人隨手扔撞倒地,就在巷子外,“大人饒命、饒命!”

盛穠嬌在巷子裡捂著嘴躲起來,瞧得一清二楚。

男人倒了地,滿臉是血分不來模樣,他跪著往前爬,到了那黑衣長發的少年郎眼前就倉皇磕頭,巷子外是條車道,深夜大雨無人經過,此時月光遮隱濃霧靄靄,更顯詭譎冷怖。

“雨夜不行此路,我瞧見活人了便要索命,這是規矩,破不得。”少年郎穿了一件冷漆的長黑袍子,他的腰刀一般窄瘦淩厲,個子極高,側臉的弧度頗為清俊,可他鼻梁沾了猩紅血珠,沒撐傘,雨水嘩啦淋了他,血珠混了透亮的雨一並落地。

“大人,我、我乃蘇州第一藥商,自有家財萬貫,大人若是討錢,儘數拿去!隻求大人饒我一命,家中、家中……還有妻兒在等我回家啊……”

“我不要錢,我今夜來此,隻為殺你,因你壞了我的規矩,驚我好夢,再者你也是個壞事做儘的,我殺你,算天道正義了。”

少年郎輕笑,他歪了歪瓷白修長的脖頸,腰側那薄冷長刀驟然出鞘,快的連殘光都未留半分,長指悠悠搭在刀刃上,慢條斯理拿帕子擦著刃上的血。

血味霎時彌漫開來。

隔了段距離,盛穠嬌以為自己在巷子儘頭躲著便不會被發現,他丟了鞋隻得赤足行走,足小心翼翼踩在地麵想找個出路跑。

“呦,原來這兒還藏了隻小狐狸。”

少年郎驟然側目,含了笑意的眼珠探過來。

這巷子裡外的距離分明很遠,盛穠嬌本不該慌張,偏偏巷外少年郎那一眼太過冷狠,帶了探究與殺意。

少年郎的音線有種帶了惡的天真,他丟了長刀,抬指抵著唇,脖頸微垂,冷紅的舌尖探出唇,散懶地舔了下破了傷口的手指,就這般在雨夜裡往巷子行走,身形頎長覆雨,瘦白的麵頰朝下滴了幾粒血珠。

在朝盛穠嬌步步邁來。

步伐很有儀態,慢而優雅,似是受過良好的教養,像是哪家的貴公子。

隻是沒有哪家的貴公子會像一個瘋子般在雨夜提刀負血。

“小狐狸,我見你近日總在這兒燒紙錢,是為我燒得麼?無以為報就送你個禮物好了,這腦袋你收著。”

少年郎將地上一個玩意兒朝盛穠嬌踢了過來,沒使力道,那玩意兒滾過來慢得很。

轟!

驚雷轟鳴,寒夜狂雨肆虐,一道刺眼光影刺得此間亮如白晝。

——咕嚕嚕。

待盛穠嬌反應過來時,才瞧見男人那顆滿臉錯愕的血頭咕嚕嚕著滾到了自己腳邊。

血淋淋的頭。

“你喜歡我送的禮物麼?”不過短短一瞬,少年郎便已蹲在了盛穠嬌眼前,烏黑的袍子略長,垂了地,雨夜瓢潑,他周身愣是一絲水珠都未沾上。

“啊!”盛穠嬌嚇得頓時失聲,他捂住唇,渾身都在劇烈地發顫,喉腔像是被人捏住了,生澀而壓抑。

少年郎歪了歪頭,似是不明白盛穠嬌為何嚇成這個模樣。

“小狐狸,你作何嚇成這般模樣?莫不是,瞧見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他額前發略長了,遮住些眉眼,身形生得優越,不看臉都覺得是極為俊俏的人,可偏生美中不足,左臉頰本該冷瓷無暇,卻猝然有道鮮紅的、正在往下流血的傷口,已然深可見骨。

盛穠嬌怯怯地瞄了一眼便收回,那個男人被砍下的頭顱他的餘光還能瞧見,少年郎的烏漆的鞋尖他也瞧見了。

……怕是遇見了以殺人為樂的瘋子,壞了,他今夜怕也是要死了。

但不成啊!

他答應謝筠月,這條命須得活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