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舊客隻剩春風明月,笑他飄……(2 / 2)

範渺渺笑她平日裡戲曲兒聽多了,牽雲剛要著急分辯,堂上說書老兒就說起:“諸位,要說起王陵寶藏,在當世,最珍貴的莫過於‘滄海浮珠’了。因自六十年前,莊王陵憑空消失,此後‘滄海浮珠’就隻見於民間傳說,許多窯口爭相仿造,卻無一成功。若是真有天王陵得見天日,‘滄海浮珠’的燒造秘法,一定萬金難求。”

有人追問:“連陵邑也消失了嗎……那百姓呢?”

伴隨一段淒絕的二胡,說書老兒搖頭道:“自然全都杳無蹤跡!”

一時之間堂內俱靜,人人從臆夢中醒來,麵麵相覷,毛骨悚然。範渺渺也站著直發怔,隔了好一會兒,才問牽雲:“六十年前,是不是永平三十八年?”

“是啊,小姐。”小姐才醒來時,旁的一應不理,先過問年曆,牽雲因此記得很清楚,答道,“你問永平三十八年是哪一年的事情,我翻了歲曆來看,距今正好一甲子呢!”

說完,小姐明顯有些失神。牽雲以為她因剛才衝撞,受了一點驚,一邊扶著她出去,一邊嘴裡咕噥不停,說道:“再給我見到那窮書生,一定有他好受!”

牽雲嘴上信誓旦旦地,其實清楚未必再見得了,那書生渾身破落氣象,不知在哪家舊廟裡借住,兜裡潦倒,還學彆人上街喝酒,更是不會成事。也許哪一天,風吹屋簷倒,壓死在夢中,連個吊唁的人也沒有。

正想著,走到酒館外,卻看見那書生並沒離開,有幾個糙漢堵住了他的路。走近了些,方才發現攔街的是另有其人。

“秀才老爺救命,秀才老爺救命!”一個半大小子跪在書生麵前,不停地磕頭,他仰起腦袋時,臟兮兮的臉龐讓牽雲不禁連連避讓。範渺渺倒是回過神來,聽見那小子自述家中弟妹六七人,最小的還尚在繈褓吃奶,為給母親治好病,全家困頓,欠了些藥錢,被那一夥大漢追上街來討命。他講得聲淚俱下,哭道,“我是長子,不敢舍命,還請秀才老爺救命,大恩大德,小的今生當牛做馬,任您驅使。”

圍觀者不乏有憐憫之心的,也紛紛勸說。

一個糙漢叫道:“秀才,你莫管閒事!”

雖是這樣叫喚著,卻因忌諱他秀才出身,還是壓低了腰刀,不敢造次。

朝廷重文輕武,秀才免差徭,見官可以不跪,到了民間,更是發揚成一種風氣,凡是有點家底的,恨不能家中子弟儘讀書、好讀書,考取功名,平日裡見了讀書人,大家都是尊尊敬敬地——何況是已有功名在身的秀才。

晏莊很煩,才在酒館聽得一肚子火氣,沒地兒發泄,又撞上小騙子。他就站那裡,眉眼很淡漠,說道:“我在佛祖麵前許願日行一善,不巧,今日善心用儘,恕我愛莫能助。”

“秀才老爺,救救我,救救我吧!”

牽雲被這苦求勾起惻隱,說道:“喂!做善事,哪有會有嫌少的?”

晏莊偏頭,終於正眼看向她們主仆二人,但沒說什麼。富貴人家,做善事就當是閒情逸致了,他免得出言提醒,敗壞人家的興致。

範渺渺抬手止住牽雲的話頭,問那小子:“你欠了多少藥錢?”

那小子抬起頭,一邊小心打量她身份,心知不凡,一邊伸出五個手指,比劃說:“回小姐話,小的一共欠了五兩藥錢。”

“我有句話問你,你如實回答,我就替你結了這筆帳。”

那小子欣喜若狂,連連磕頭:“小姐隻管問,小的一定知無不言。”

範渺渺叫來牽雲附耳,低聲囑咐幾句,再回頭,那書生翩然脫身,就要走遠了。範渺渺顧不上彆的,追了上去:“先生,請留步。”

晏莊站定,隻側了側頭,有點狐疑:“小姐也有話問我?”

從第一次在柳府遊廊上見到,範渺渺就注意到他,尤其在酒館聽戲,講到王陵寶藏時,旁的人都湊樂趣,或是高談闊論,或是醜態儘露,也許隻有她看到了他當時的模樣。她想了想,雖覺冒昧,還是直言問出:“敢問先生,與莊王陵有何乾係?”

晏莊抱手回身,麵不改色,問道:“小姐此言何意?”

“人人神采飛揚,議論紛紛,隻有先生,好像有點失態。”

讀書人自持聖人弟子,忌諱擾了死者清淨,不甘與之為伍,實乃正常。然而他的失態並非緣自憤怒,是一種刻意為之的冷眼旁觀。

這個人很奇怪,身上氣質衝突,真不見得就是貧苦出身。範渺渺問:“敢問先生貴姓?”或許他家祖上與莊王有些淵源。

“免貴姓莊。”晏莊隨口一說,見她凝眉苦思,忍不住就笑,“姓莊,也不見得是與王陵有什麼乾係吧?小姐,何故你對王陵如此上心,難道你認識那位臭名昭著的莊王爺?”

範渺渺忽然一呆,暗想自己今日也有些失態了。也不怪她,醒來這許久,她從來不曾打探過前塵舊事,先前偶然聽聞,難免膽戰心驚。

晏莊還在靜等她的回答,心中疑竇漸生,為何心境會被這小姑娘一言道破?難道此身際遇,竟還有第二人同?

晏莊未想自己有朝一日能重見天光。可是即使重生這一世,也已經太晚了——故人早作土。

一百二十年前的不甘與怨懟,他無處去討。

甚至連前世葬身之地,都要任人談笑踐踏。而他,一味飲酒之外,無從說起。隻有這小姑娘追上來,幼稚地道出他的失態。

這一瞬間,晏莊恍惚記起了青雉學文時背過的一首詞:

春風從舊偏憐我,那更姮娥是故人。

然而,然而,年少的矜傲,父皇的偏愛,統統都已不在。

好友為他死,母族因他敗。舊客隻剩春風明月,笑他飄零人。

……

……

牽雲問完話,走過來,等候她的示下。晏莊依舊抱手而立,神氣淡漠,卻明顯動容,微微出神。範渺渺知道,他並不需要自己給出回答,就像最開始她的問詢一樣。六十年,幾萬個日夜,稚子也成老翁,就算她徒然去找關聯,也早不是當初的人,當初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