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身在俗世中,萬般不自由……(2 / 2)

渺渺說道:“前些年她常來拜祭,因此與她多見過幾麵,說過幾句話。不過,最近幾年,她倒沒有再來過了。”

“大概是忙不開身。”太皇太後說道,“這一兩年常家在鬨一件官司。因為常家絕嗣,他們遠宗的長老想要老夫人立繼延嗣,但常小姐堅決不允。”

這件官司一聽便知極為棘手。渺渺微微蹙眉,說道:“常家嗣絕爵除,家底卻在,遠宗提議繼子,恐怕是彆有打算。”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這是要吃絕戶,不過,有常小姐在,他們的打算隻怕要落空了。”太皇太後見渺渺頗感興趣,仔仔細細將這件官司說給她聽:原來,常小姐已育有一子,但遠宗的長老認為她出嫁從夫,不該再插手常家事務。常小姐自是不服,當場問道:“難道我的孩兒就不能姓常,不能算是常家的血脈嗎?”

渺渺聽完,卻有些怔怔的,說道:“血緣孰近孰遠,各人明明心照不宣。”

“但照如今的法理人倫,常小姐不占優勢,不過,因為最終的決定權在常老夫人那裡,她一日不鬆口,遠宗那些人也一日奈何不得,所以這場官司眼下還在僵持。”太皇太後說道,“但拖下去,終究不是辦法。老夫人畢竟年邁了,等到撒手人寰之時,隻能由宗族出麵安置後事。到了那時,常小姐縱使是親女兒,在倫理麵前,也一樣使不上勁,更彆提以外嫁之女的身份繼承常家。”

渺渺說道:“常小姐不會是為繼承財產才費心至此。”

“她的心氣,我是見識過的,當然知她至始所願,是為振興常家。然而,當世除你我之外,還有誰肯如此承認呢?”說到此,太皇太後似乎有點感同身受,微微一笑,“渺渺,你久居深山,大抵沒聽過外間一些傳言,就連我,早年也有人議論。”

太寧皇帝執政後期,身體病弱,經常不能手批奏折,所以多半是由她代勞。後來,民間就有傳言,說她越俎代庖,想要臨朝稱製。太皇太後說道:“這些話,我聽過後並不放在心上,到底那時太子年紀尚小,等到足以繼承大統,我隻管含飴弄孫去,誰還樂意管他這些煩事嘛!豈料老天跟我開了個玩笑,太子繼位沒多久,竟也跟隨他皇父去了。大統初定,一切原該以安穩人心為要,那竇太後卻是個胡來的主兒,叫我不得不再為先帝替他兒子看住這江山。”

“彆人怎樣議論,我根本全不在意,原本我意不在此,就不怕旁人誤解。”太皇太後說著說著,忽然紅了眼圈,緊緊抓住了渺渺的手。渺渺給她抓得生疼,卻不敢叫出聲,因為表姊此刻的神情是她從所未見的激動,不可置信、憤憤難平、負屈含冤,一樣一樣,浮現在她的臉上,最後化為心死如灰般的靜默。

若是那日她沒有半夜被夢驚醒,會否早已魂斷他手?回想起那時,太皇太後心中滿是怨憎。哪怕他死去多時了,那夜他停在她脖頸間的雙手的殺意,依舊使她一旦想起,就止不住的津津冷顫。

“窕娘,我活不長了。”太寧皇帝當時歎息。

他活不長了,而太子尚小,怕她亂政。在這種時候,他竟坦誠地無恥,而自己的生命卻僅僅在他的一念之間。王窕敢相信,寢宮之外一定布滿禁衛,她若有反抗,是必死無疑。她很快明白過來,感到難過:“你不信我。”

太寧皇帝搖了搖頭,說道:“窕娘,我就是太相信你的手段了。隻要你願意,天下唾手可得。”

當然後來,他並沒有下得去手。固然是她臨場表現出的脆弱,喚起了他心底殘存不多的溫情,更多卻是因為,他一時的遲疑,使他錯過了最佳機會:她已經醒來,若論單打獨鬥,他拖著病軀,不會是她的對手。在那夜之後,王窕更是不會給他任何可乘之機。

但這般委屈,憋在心中太久,無人可以述說。就連渺渺,也不行,因為怕日後自己會因此動了殺機。王窕忍住了情緒,慢慢鬆開了手,望著渺渺,嘴角牽起淡淡的笑容,說道:“可以預見,若之後我與竇太後爭出了高低,傳言又會甚囂塵上。”

言語慰藉畢竟是蒼白無力的,渺渺走過去,攬住表姊的肩膀,輕輕抱住了她。王窕靠在她懷中,終是難以釋懷,嗚咽一聲,伏過身去微微啜泣:她最終還是親自下藥,慢殺了他,但當她親眼看著他闔上雙眼,心中轟然一失。她忽然知道了,終其一生,自己都不可能改朝稱製,不然,不就是應了他此前的預感嗎——她是給他算計進去了。可見他至始至終都不曾相信過她。

失態過這一陣,她又恢複了往日太皇太後的尊容,高深的,威嚴的,慈悲的,而王窕這個名字,早給世人忘記了,就連她自己也快忘記了。半月後,前朝的紛爭平定,小皇帝親自駕車,來接太皇太後回宮。太皇太後搭著內侍的手,臨上車前,回望渺渺,打了個啞謎:“對於你,我還有個未完的心願,不過告訴你了,依你的性子,一定不肯受的。”

渺渺疑惑,心想她此生心願儘了,哪裡還有其他?正要固辭,卻見太皇太後遙望陵宮的方向,歎息了一聲:“這麼些時日,我也沒去給十二郎上柱香,縱然是因為太皇太後的尊貴身份,縱然是有著這樣、那樣的緣由,但確也妄自了我們從前與他的情誼。可是,我們身在這俗世中,萬般不自由,各人有著各人的立場,對錯哪裡說得準呢?”

渺渺聽得默然不語,太皇太後轉過臉,對她說道:“隻是渺渺,我唯獨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