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暮死08 羊(1 / 2)

張導是位有野心有創造力的導演,他隻看了一遍裴令宣的試演,當即便下決策:這場戲不用分段式的固定機位和近景了,要拍就拍一鏡到底。

他已經想到如何運用不中斷的長鏡頭抓住卓昀的每一秒身心變化和情緒轉折。

當天劇組連夜召集各部門的負責人開了場小會,張導宣布了他關於籌備拍攝卓昀受難戲碼的新構想,並重新設計了場景,規劃分鏡和走位。

這誠然是炫技。但“大投資、大製作”的預算不就是為景上添花的點睛之筆預留的麼,倘若是為旁人拖延兩三天的拍攝進程,張導鐵定是要暴跳如雷。可那是裴令宣啊,耽擱48小時的彩排時間有什麼要緊?

一鏡到底的難點在於調度,需要各部門組的密切配合,導演喊開始的那一秒起,每個位置上各司其職的工作者必須如同精密的齒輪般一刻不停地運轉。空間場景的轉換、鏡頭的移動路徑、光線色彩的變換和演員對劇情的熟悉度等等,但凡某一環節稍有差池便會影響畫麵的連貫性,一點抖動和變焦也可能導致前功儘棄,隻能重頭再來。

這項圍繞男二展開的龐大工程讓林子晗樂開了花——拍戲可把他累壞了,他始終適應不了內蒙古的乾燥氣候,每晚嗓子疼流鼻血,苦不堪言。既然最近三天都沒他這個男主什麼事兒,他要抽空回趟公司,再利用珍貴的閒暇犒勞犒勞自己。

張導全身心撲在了技術和排程上,其他人死哪兒都行,他不管;唯有裴令宣必須時時刻刻在他眼皮子底下。這是他初次為某個特定的演員打造專屬鏡頭,人、道具、布景、燈光,須得融合得渾然一體,銜接得天衣無縫,裴令宣既是這場創作的核心,也是衡量一切的標尺。

一天大早,明伽趕著一群吵鬨的綿羊來到劇組。男主角的戲份暫且擱置,作為替身的他也卸下重擔,專心做起喂馬打雜的活計。

他騎在馬背上,回想著黎明時分,薩紮在蒙古包外吟唱的鄂溫克語歌謠,渾厚蒼茫的歌聲仿若還縈繞在耳畔:白雪茫茫的興安嶺,密林潛行的獵鹿人,踏碎雪粉驚飛鳥雀;迷途知返的馴鹿啊,澀仁達女神的火光會照亮你的歸途……

因天氣好,他沒穿牧民的皮襖,單穿了一件無花紋的短袖白T,皮膚與拂麵的烈風親密接觸著。

他見到了那天搶走他花環的人,裴令宣正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朝他招手;戲服的衣袖寬鬆,隨著上揚的臂膀滑下,層層堆疊在手肘處,形如一朵柔白而花瓣舒展的透明芍藥花,細長的手臂讓人聯想起潛藏於水中葉下的蒼白生物。

可迫使他不得不下馬的卻另有其人。總導演張覓先一步走來,激動地握住他的手道:“剛接到寧導的電話,你這孩子啊,原來長這麼大了……”

明伽個子高,秉承著尊老愛幼的美德,恭敬地低首聆聽。側麵看鼻梁高挺,下頜角分明,肩頸微勾,與頎長的身影形成一道寬闊而鬆弛的弧線。儘管人被曬成了深棕色,但臂膊的肌肉精瘦,覆蓋著修長骨骼,透出後天放逐的荒野感和朝氣蓬勃的健康氣息。

隔著二十多米,裴令宣聽不見那兩人說話的聲音,隻從張導的神情讀出心情尚佳,眉梢和眼角滿是笑意,拍著少年的肩膀說個沒完。

直至感到一陣拉扯,裴令宣才轉開眼,他低眸見一頭羊叼著他的衣角咀嚼。他拽著過長的衣擺後退,然而倔強的生靈甩動頭顱,前蹄踩進草裡,弓著背狠狠撕扯攀咬——

裴令宣無計可施,向二十米外的人喊道:“這是你家的羊嗎?”

明伽和張導同時扭頭看他。後者說:“你趕它啊!把它嚇走!”

裴令宣聳了聳肩,並對明伽說:“你不過來幫我嗎?”

明伽走近,高高的個頭擋住了熱辣的陽光。狂躁的綿羊突感降溫,自覺吐掉了他的衣裳,若無其事地踱步到一旁埋頭啃草。

靈性。裴令宣想,這就是大自然的靈性。

“衣服沒壞吧?”

“不知道。”

明伽蹲下身,手指撥開他戲服下擺的裙褶,翻弄摩挲,跟他交代道:“沒壞,隻是有點臟。”

“張導跟你說什麼了?”裴令宣問。總導演日理萬機,怎麼可能閒到隨便拉著一人聊半天。

明伽站直身體,礙著他衣服上那塊新添的汙漬,好聲好氣地打發他道:“他讓我看好這群羊,以免給彆人添亂子。”

“你們認識?”

“不認識。”

裴令宣不信,卻沒繼續追問,他其實對彆人的事不怎麼感興趣。

“這幾天要拍一場十分複雜的戲。”裴令宣邀請道,“你要不要留下看看?”

“我看不懂,”明伽道,“你們演的什麼,我不關心也沒興趣。”

“你平時不看電視劇嗎?”

“不看。”

“好吧。”裴令宣不想勉強,說,“謝謝你的羊。”

這群羊是拍攝中的重要道具,和攝像機一樣不能出差錯,看似無關緊要的瑣碎細節,往往是決定成敗的關鍵。羊群的戲份是為拍攝長鏡頭特意加的,副導演的口才沒能打動附近的牧民租賃巨額的家產,多虧了明伽和他們熟絡親近,聽說羊群是由他照顧,牧民們才放心出借給劇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