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生暮死08 羊(2 / 2)

“不客氣,祝你們拍攝順利。”明伽摸著一頭小羊的頭頂,它的脖子係著一股編織的彩繩。

***

排練兩天,正式拍攝一天,全劇組人員辛苦付出三天,換來的是一段時長6分鐘的不中斷鏡頭。

開場是一幅俯拍的遠景,衣衫襤褸的奴隸從一群綿羊的身邊醒來,隨著鏡頭推進,畫麵中的景物退遠模糊,光影集中於人物自身,他的麵龐如羊毛潔白,烏黑的眼眸環視四周,隨即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在晃動的運鏡下,瘦弱的奴隸跌跌撞撞地穿過擁擠的羊群,破爛不堪的皮襖下擺淌出蜿蜒的血絲,沿著光裸的小腿流至腳踝。

血珠消失在泥土裡,稚弱的壓抑的哭聲斷斷續續,高低起伏,當畫麵轉至角色正臉,哭泣戛然而止。嘴唇凍成了雪青色的奴隸沉默地跪在氈房外,等待帳中的人丟出一隻木桶,他提著桶回到羊圈,走到一頭母羊的旁邊,他沾滿血汙的手指仍然細巧,撫摸著它卷卷的毛發,跪下去為它擠奶。

擠羊奶的奴隸喉嚨裡發出類似羔羊嚶嚀的窄仄尖細的聲音,啜泣拖得連綿沙啞,但在奶水擠入木桶的呲呲響聲對比下,他哭的是那樣安靜。

他拎起半桶溫熱的羊奶走近主君的寢帳,戴著黃金珠玉額飾的侍女掀開門簾喚他進去;鮮奶被盛入金子澆鑄的器皿,由奴隸臟汙的雙手捧著,溫順地奉上。一隻戴滿寶石戒指的粗糙大手接過亮堂堂的金碗,溫和地放置在獸皮地毯上。

奴隸沉靜如死水的眼睛迸濺出一縷灼亮的光芒,卻轉瞬即逝。他低伏著頭顱,想象碗中是仇人的鮮血,想象自己是無害的羊羔,細致而緩慢地舔食。碗裡的羊奶漸漸變少,他的溫順極大地取悅了主人,布滿厚繭的手落到了他纖細的後頸,掌控著他慢慢抬頭,確定那對眼珠裡隻剩家畜的單純與木然。

表演結束之時,裴令宣獲得了在場所有人不吝嗇貢獻出的掌聲,張導外露的興奮和滿足讓全體人員同時鬆了口氣,爆發出此起彼伏的歡呼。

裴令宣被人又摟又抱地扶起身,耳邊儘是讚歎和表揚。他漫不經意地說著謝謝,內心卻並不認為自己方才的表演有多出色。在他眼裡,分數隻有“不合格”和“可以接受”,沒有“優秀”和“完美”。

“令宣,你的電話。”小蛇適時地遞給他手機,幫助他脫離人群。

他看著來電顯示的號碼,和張導說了抱歉。

“你忙,你忙,明天給你放天假,好好休息啊。”張導和顏悅色道。不過給他放假的主要原因是要把男主演喊回來趕進度。

裴令宣披著外套走出攝影棚,小蛇攔下了來替他卸妝的造型師,方便他在清靜的無人處接通電話。

“你還要怎麼樣?”聽筒傳出嘶啞的男聲,音色裡是掩不住的倦意。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裴令宣端詳著自己的手指,為做出藏汙納垢的效果,他的指甲用顏料染過色。“我們就到此為止了,你不要再聯係我。”

“我都答應會改了……”那頭的人帶上哭腔,委屈地說,“我本來就恐高,專門飛來這麼遠的地方找你,你總得見我一麵吧?”

“你再這樣,我會討厭你的。”

“那你就討厭我。”對麵的語調霎時變得冷酷,隨後是沉重的呼吸聲,“我必須見到你,不然你也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

“你非要見麵的話……”裴令宣考慮著,說,“我明天下午有空,晚點我發定位給你。”

他答應得果斷,令對方頓感無所適從,挽救道:“其實我是想鄭重跟你道歉……我那天不是故意的,我看過醫生了,還開了藥,我會按時吃藥治病……”

“信號不好,我先掛了。”裴令宣中斷通話,劃著手機屏幕查看彆的未讀消息,一邊往回走。但他沒找到小蛇的人影,卻在半路上遇見了明伽。

這個隻對放羊牧馬情有獨鐘,對他愛搭不理的年輕人一反常態地跟在他身後問:“你剛剛為什麼沒有哭出來?”

裴令宣困惑道:“哪一段?”

“那一整段,角色應該有一個爆發的節點和崩潰的閾值,你為什麼不去表現它?”明伽的提問角度很刁鑽。

“你不是對我們演的什麼不關心也沒興趣嗎?”

“我真的不看古裝劇,但你的表演讓我覺得很有意思。”明伽轉了性,積極跑到他的前方,倒退著走,隻為了與他麵對麵交流,“我也想拍電影,可我還沒有足夠的能力駕馭長片,我覺得你是很懂設計角色的演員,我看過你早期的作品,但它們都不如剛才那段打動我。”

“那你的品味真是不怎麼樣。”裴令宣給這份出乎意料的熱情澆了一盆冷水。好呀,搞了半天是認識他的,擺明了先前是看不上他才不想理睬他。

“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嗎?”

“不可以”三個字到了嘴邊,裴令宣猶豫了。他自我反省,他的態度是否扼殺了一個還處在萌芽期的創作者,哪個青年導演不是心高氣傲、心比天高的。敢說出“我也想拍電影”就很了不起了,要鼓勵。

“好啊,明天下午吧,我隻有那時候有空。”他悄悄地下了一個小套,看對方會不會來鑽。

這句話明晃晃是陷阱,明伽默然地思考,黑漆漆的兩隻眼望著他。

裴令宣道:“算了,和你說笑呢。”當然是說笑,他也不可能當真去參演一部學生作品。

明伽搖頭,“不,我是在想,現在問你要簽名,你是不是會高興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