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利維的房子是一棟安逸靜謐的二層小樓。一樓有廚房、客廳、餐廳，臥室放在二樓，推開窗就可以看見外麵綠茵茵的草地。他甚至用籬笆圍了各小花園，隻是裡麵光禿禿的，什麼也沒種。

思雅還在熟悉環境，忙著在屋子裡跟思思打架和爭寵。

利維端著紅茶坐在餐桌前，翹著腿，看她跟思思在沙發上爭奪地盤，開口問她想不想見見埃裡克他們。思雅剛好抓住思思的尾巴，獲得暫時性的勝利，重重點頭。

“即使不記得你，也沒關係？”利維問。

思雅撓頭：“沒關係。”

主要是自己想見的人，那麼對方怎麼樣，其實完全沒關係。就算大家忘了她，還可以重新成為朋友。

午飯後，利維換上製服。他穿的是新製服，長至膝蓋的綠色大衣妥帖而筆挺，襯得他身如鬆柏，英姿挺拔。思雅第一次見他穿這身，感慨地摸來摸去，等探到胸口時，被利維緊緊扣住手腕。

他垂下死魚眼，臉色微黑：“喂，你還要不要出門了？”

仍然腰酸背痛的思雅連忙抽回手：“要要要。”

偵察兵團總部，午後的陽光穿枝拂葉，細細密密的灑落，在半空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點。

利維進去找埃裡克，讓思雅先這裡等一等。思雅靠在樹乾上被暖風吹得迷迷糊糊，早知道她應該先睡個午覺。

不一會，有急匆匆地腳步響在耳畔，她睜開眼，看見戴著眼鏡紮著高馬尾的恩吉斯。

恩吉斯還是從前的模樣，頭發淩亂，鏡片後的目光熱烈而激動，還有幾分冒失。

“喲，我聽說利維帶了個姑娘過來，是你吧？”為了走在八卦的前沿，可是直接從實驗室跑出來了呢！

思雅微笑著點點頭，一時之間有些不知道怎麼開口。

恩吉斯抓著頭發，盯著她的臉，左看看右看看，甚至湊近了貼臉觀察。

思雅反射性戰術後仰，差點要開口吐槽，我可不是什麼異形種啊恩吉斯分隊長，卻見恩吉斯連忙後退幾步。

“啊，抱歉呢，實在是看到你很激動。不知道為什麼，總有很熟悉的感覺。你叫什麼？”

“我叫思雅，”思雅笑了笑，向她伸出手，“說不準是什麼特殊的緣分呢。”

恩吉斯抓住思雅的手，使勁晃了晃，鏡片後的眼睛閃出奇異的光芒：“是吧，思雅，很高興遇見你啊。”

還不等恩吉斯跟思雅交流完，周圍又傳來推推搡搡的聲音。恩吉斯和思雅一起看過去，卻見幾個老麵孔站在旁邊的樹後，一個挨著一個探出頭。

發覺自己偷看被抓到，四個人抓抓腦袋，從樹後走出來。

正是尼爾德、伊岡達、西佩爾還有奧魯多。

“好巧，你們也在這裡嗎？”恩吉斯笑著揮揮手。

“是，恩吉斯分隊長，我們、我們來看看……”尼爾德是四人小分隊的主心骨，他向來處事沉穩，今天神色卻也有些異樣。

伊岡達站在他身側，眼神漂移。

他們是來看看傳說中兵長的“未婚妻”，聽說兵長今天將她帶到兵團裡。

真的很好奇啊！從來沒有聽兵長提起，那人究竟是什麼模樣？哪裡冒出來的？什麼性格？

帶著滿肚子的疑問，直到看見樹下的白發女孩，他們同時沉默不語。

原來是這樣……

好像，本來也該是這樣。

奧魯多站在思雅的麵前，托著下巴，模仿著利維說話的語氣：“喂，你這家夥，對我們兵長……”

西佩爾狠狠彈了他的腦殼：“不要學兵長說話。”

奧魯多輕哼著閉嘴，從口袋裡掏啊掏，伸出手遞到思雅麵前：“喏，初次見麵嘍，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很熟悉……反正，拿走就是了！”

思雅定睛一看，他手心裡擺著五種不同口味的奶糖，色彩繽紛的糖紙包裹著在陽光下熠熠生彩。

“謝謝，我很喜歡。”思雅笑得眯起眼睛。

“奧魯多，哪有你這樣送給女孩子禮物的啦！”西佩爾不滿地將糖塊拿走。

“誒？”思雅跟奧魯多同時愣住。

西佩爾從腰間解下包裹，那是用麻布縫起的小小腰包，上麵有個粉色的豬鼻子。大抵是時間太久，麻布的顏色看起來略是泛舊，卻平添幾分獨屬於歲月的質感。她低著頭，認真地將糖塊一顆一顆塞進包裹裡，塞完最後一顆時，包裹口一收，溫柔地放進思雅的手心。

“喏，這樣就完整了。”

好像物歸原主，完璧歸趙。

西佩爾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隻是最後她眼睛閃爍，不知道為什麼，眼角劃過一滴輕盈的淚水。

“西佩爾，你怎麼哭了啊？”奧魯多誇張地叫出來。

西佩爾也覺得奇怪，她擦擦臉惱羞成怒：“肯定是沙子進了眼睛！你這混蛋，乾什麼叫得那麼大聲？”

樹梢沙沙作響，搖曳著陽光流瀉，斑駁迷離。

思雅看著他們笑鬨成一團，緊緊握住繡有豬鼻子的糖包，抬起頭，看著萬裡晴空，眼底亦有晶瑩在閃爍。

這一天，思雅見了很多很多人。

她看見了恩吉斯、莫瑞亞斯、西佩爾、奧魯多、尼爾德、伊岡達。利維還帶她去見了埃裡克，最後她還見到了亞倫。

伊麗莎白和法爾蘭有秘密任務，已不在布島。阿爾特和三毛小分隊並其他預備團生被派往聯盟的戰場，暫時還未歸來。米卡薩今天正好被派出去執行任務，不在總部，隻有亞倫還在。

亞倫和思雅隔著庭院遙遙相對，沒有說話。少年祖母綠似的眼睛從未變過，隻是更加內斂深沉。歲月悄然間帶走什麼，卻又讓什麼東西曆久彌新，從未改變。

亞倫先開口：“思雅。”

思雅知道，亞倫還記得她。

“亞倫，”思雅笑著彎起眼睛，“頭發長了呐。”

亞倫也笑起來：“是啊，你也是。”

閉環的時間線，無數的未來間，他隻能看見無窮無望注定的悲劇。隻有那一次，閉環裡出現一處小小的缺口，他在缺口中看見那飄動著的白色頭發，為他們帶來不確定的未來和無儘生機。

在所有人忘記她時，亞倫也始終記得。

她仰著臉，眼角猶有淚水，卻很堅定地說：“亞倫，彆害怕。”

他還不害怕，他選擇將所見通通告知，對朋友敞開心扉。

在這脆弱如螢火的世界裡，他仍有無數珍貴所在，而那充滿希望的未來，會是所有人一同鑄造。

“謝謝你。”

謝謝你，來到我們的世界。

風兒輕輕卷起庭院的碎草，也吹動思雅的發絲。

她眯起眼睛：“也謝謝你們。”

謝謝你們，選擇相信且接納我融入你們的世界。

這動蕩卻也美好的人間。

013.

忙碌的一天結束後，吃完晚飯的思雅坐在利維的腿上，靠著他的肩頭發呆。

原本利維的腿是屬於貓咪思思的，但是現在思思打不過思雅，所以隻能委屈巴巴地蜷成一團，俯趴在利維的左手邊，搖晃著蓬鬆的尾巴。

“在想什麼？”見她難得的安靜，利維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問道。

“是你跟埃裡克說，要將我送進醫院的嗎？”今天埃裡克問思雅願不願意進布島的醫院，思雅熱愛自己的專業，自然忙不迭地應下。回來後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埃裡克不會知道自己的事情，他既然提出，一定是利維開了口。

“不想去嗎？”

思雅搖頭：“當然想呀。”

“那有什麼好猶豫的。”利維聽思雅描述過她在醫院裡工作的趣事，眼睛亮亮的，很有活力，想來應該很喜歡。

“沒有猶豫，”思雅湊上去輕輕蹭了蹭他的側臉，像隻貓兒似的撒嬌，“隻是在想，為什麼你那麼好。”

“哈？”利維無語，“我可不是什麼好人。還有，不要跟思思學，它是貓，你也是嗎？”

思雅偷偷笑，嬌聲道：“喵~”

利維：“……”

思思不滿地抬起貓頭：“喵喵喵？”

什麼愚蠢的人類在學我說話？！

“你就是很好，”思雅將話題繞回，“埃裡克說了，你用自己的錢修整了福利院，很多孤兒因為有你的資助才能平安成長。”

利維輕嘖道：“……真是多嘴的家夥啊，什麼時候他的話能像他的頭發一樣少。”

燈光映照在他的側臉，暈開陣陣暖黃，倒是掩蓋住眼神裡不自然的神色。

眼見著天色漸晚，利維將思雅攔腰抱起走向二樓臥室。

“那麼，你明天會陪我去醫院報道嗎？”思雅問。

“你想我去嗎？”

“當然想。”

“好。”

第二天一早，利維陪著思雅去醫院報道。

埃裡克將思雅安排進的醫院是布島醫療最出色的醫院，說來也是湊巧，正是當年思雅腳傷後從地下城上來處理傷口的醫院。

原來基本隻對王公貴族開放，新女王上台後，埃裡克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醫療自然也在其中之一。埃裡克改變醫院性質，普通民眾也可以看病，不過仍隸屬於兵團，因而外科最為突出。

外科的領頭人年歲大約四五十，看上去很和氣。據說曾經也是貴族，因為醫術高超在那場變革裡沒有受到牽連，一直在醫院工作。

安頓好思雅後，利維也應該去兵團訓練新兵，卻因為擔心她不適應或被排擠，又默默站在病房半天。見思雅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後才轉身慢慢離開。

他覺得思雅穿上白大褂後像變了一個人。

眼神明亮，走路帶風，腦袋後的馬尾高高揚起，特彆神氣，又特彆自信。就算很多人同時走來，也會讓人第一眼便注意到。

就像陽光下閃爍著的寶石，美得不可思議。

晚上自然是利維來接思雅下班。

思雅抱著利維的胳膊，垂著小腦袋不住地唉聲歎氣。

利維眼皮微抬：“怎麼，有人欺負你？”

那怎麼可能，不管怎麼樣也是埃裡克打了個招呼塞進來的，欺負倒是不會有。思雅隻是……太憂鬱了。

她是真的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布島的醫療竟然還在原地大踏步。對於指標的判斷、檢查手段以及治療手法，和自己學的知識相比，至少要差幾十年。

思雅央求利維帶自己去書店，她將能找到的醫學教材都抱回了家。

當天晚上，思雅霸占了書房，埋在成堆的書裡寫寫畫畫。利維催她幾次睡覺都沒有動靜，最後乾脆將人一把抱起扛到肩上，用體力強行鎮壓。

等思雅累得沉沉睡去，利維才走進書房收拾殘局。他發現，鋪在桌麵的外科學教材，被思雅寫了密密麻麻的注。她的字小小的、圓圓的，擠在一起，和印刷體涇渭分明，淩亂卻也可愛。

014.

思雅花了並不算長的時間將自己最拿手的外科學教材從頭到尾重新修改了一遍，甚至在末尾附上幾個實驗設計，在某個白天，將它們一起遞給科室主任。

到底是個很有涵養的貴族，看到後即便非常驚訝，卻也沒有多嘴，隻是對思雅說他會認真看看。

思雅開始嘗試接診，因特立獨行、想法不同，很快遭到科室其他醫生的孤立和排擠，有一次他們故意沒有通知思雅手術時間，並搶走了她的病人。

利維知道這件事時，已經好幾天過去。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的臉色很不好看。

思雅並不生氣，隻是安撫道：“對於他們來說，我是‘外來者’，他們對我懷疑甚至有敵意都是正常的。這樣的事情靠強權或是暴力都無法解決，沒關係，我不在意。”

“你也彆生氣。”她輕輕扯了扯利維的袖角。

正如思雅所說，她可以依靠埃裡克或者利維替自己出頭，但那又怎麼樣？排擠不會有任何改變，隻會讓彆人更加厭惡她。總有解決辦法的，但至少不是現在。

利維垂下眼睛看她的手，想到她前幾日幾乎晝夜不眠地伏案寫作，良久才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虛虛攏著：“走吧。”

從此以後，不管刮風下雨，每天利維都會送思雅上班下班。

科室主任看完教材後內心震驚不已，裡麵有很多結果，如果是真的那麼無疑將會在整個醫學界引起轟動。他和醫院上層領導反複商量，得到的都是兩極分化的意見。一些人認為可以嘗試，一些人則認為純屬無稽之談，浪費時間。

思雅得知後，決定直接向上級申請資金，搭建實驗室。

既然無法說服他們，那就用實驗結果說話吧，實證主義總是證據充分。

埃裡克利用稀有資源冰爆石在聯盟和希茲爾國之間左右斡旋，布島的對外貿易隨之打開，他們不算缺錢。在看完思雅的計劃書後，埃裡克湛藍色的眼眸裡迸發出難掩的光亮，他大筆揮就批下實驗室的申請，同時，一個計劃在他腦海中慢慢盤旋成型。

不過說實話，即便搭建實驗室，也沒幾個人願意和思雅站在同一戰線。

利維接送思雅上下班時，偶然幾次看見她一個人扛著大大的實驗器材跑上跑下。身子小小的，又瘦瘦的，抱著比自己還寬的東西，累得氣喘籲籲，他覺得太過刺眼。

“笨蛋。”

真是他的笨蛋，那麼逞強做什麼？難道自己不可以是她的依靠嗎？

利維抬腳伸出手，接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影。

又過幾天，思雅的實驗室裡終於不再是她一個人了，她多了個夥伴，恩吉斯，哦嚴格來說是兩個，莫瑞亞斯經常也會過來。

就在實驗室籌備完成之際，布島外麵發生一件足以震驚世人的大事。

伊萊的戴巴家族掌權人威利·戴巴不幸遇襲，昏迷不醒。襲擊他的，正是這兩年頻繁刺殺伊萊高層，令伊萊聞風喪膽、曾經的“割喉者”卡尼·阿特曼。不過據說這兩年他的武器升級，也不再用割喉這種低劣的手法，他開始喜歡爆頭，伴隨著砰響就能有血花爆炸，很炫目也很刺激。

卡尼雖然是艾爾迪亞人，實際卻不歸布島管，他並不在布島，很早就和島內失去聯係，行蹤不定，直到讓自己成為伊萊的眾矢之的。

法爾蘭和伊麗莎白是被埃裡克秘密派出去尋找卡尼蹤跡的兩位“獵手”。名為獵手，其實最重要的是，絕對不能讓卡尼落入伊萊人的手中。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隨著法爾蘭和伊麗莎白的歸來，威利·戴巴遇襲的消息也在布島四散。那時思雅正在客廳裡寫埋頭寫著實驗設計，利維則在廚房研究新的甜點。

聽見有人按響門鈴，思雅撒著拖鞋啪嗒啪嗒地跑去開門，卻在見到門外的三人時驀地愣住，外麵的三人也同樣愣愣地看著她。

直到利維久久聽不見動靜，從廚房出來時眾人才紛紛回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