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補白 我生活在這樣的天之涯,海……(1 / 2)

001.

我叫塞勒涅,過完今年生日就要六歲了。

媽媽說,我的名字來自很遙遠很遙遠地方的神話故事,代表月亮,所以她又喜歡叫我小月亮。

媽媽又說,這個世界很大很大,要比我能看見、感受到的更大更大,比海洋更遼闊,比天空更高遠。等我長大後,要離開家去很多很多地方,去更遠的世界。

可隻要抬頭看到月亮,爸爸媽媽就能看見我。透過月亮,我也能看見他們。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但我知道我不想離開爸爸媽媽,一點兒也不想。

每次爸爸出任務,或者媽媽要出去交流開會,我都難過得睡不著。

就像這次,爸爸接了埃裡克伯伯的任務,又要出遠門。要坐船去另一個國家,好幾天才能回來。

媽媽最近實驗室的事情也很多,聽說她手上關於艾爾迪人的神經項目有了重大突破,整個人每天都在連軸轉。我隻能在睡覺前稍微看見她一會,有時候甚至根本看不見!

這下就算兵團裡的叔叔阿姨一齊哄我也沒用。西佩爾姨姨和奧魯歐叔叔給我買了好多糖,不過被伊岡達叔叔收走了,因為尼爾德叔叔說,不能給我吃太多糖,牙齒要疼的。

雖然他們對我很好,可到了晚上我還是忍不住抱著思思嗚嗚地哭。

思思是我們家的小貓咪,媽媽說它是隻老貓貓,在爸爸媽媽還沒有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生活在這裡。我得尊重它的感受,如果我抱它抱得太緊,思思會不舒服。

但思思特彆喜歡我——當然我也喜歡思思,知道我難過會主動趴在我的手邊。

好嘛,對不起思思,我隻是太想讓爸爸媽媽陪著我了。

每次和彆的小朋友在一起玩,他們總會說,真羨慕你啊塞勒涅,你的爸爸媽媽都好厲害,他們兩個都是人類最強,一個武力上,一個醫術上。還有誰沒有聽說過他們的名字呢?你一定超級喜歡他們的對不對?

我有點搞不明白,喜歡他們和人類最強有什麼關係,他們是爸爸媽媽呀。

我是說、我的意思是說——

我愛他們是因為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就算不是人類最強兵長和人類最強醫生,我還是喜歡他們呀。

畢竟我長到很大的時候,才理解人類最強是什麼意思呢!而那時候,我早就特彆愛、特彆愛、特彆愛爸爸媽媽啦。

002.

當然,我並不是爸爸媽媽親生的孩子。

三歲以前的記憶對我來說太難回想啦,黑漆漆的,可能也不太愉快。我總能想起很多快樂的事情,但並不包括三歲前。

關於這件事我是怎麼知道的呢?

有天媽媽帶我去她工作的醫院。那時我大概四歲多點,話都說不好。比起彆的小朋友,我好像有些笨笨的。雖然爸爸媽媽都說我不是笨,隻是有不擅長的事,就像媽媽不擅長打架,爸爸不會做手術一樣。

她帶我在辦公室裡玩,不一會有個很緊急的手術,隻能將我放在辦公室裡。我等她等得很困,不小心趴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聽到叔叔阿姨小聲說話。

“黑頭發和白頭發,怎麼能生出亞麻色頭發孩子?”

“……噓,你不知道嗎?這女孩不是他們親生的,是思雅醫生在我們醫院門口撿的。”

“哦,我想起來了,是當時在門口坐了一天都沒人來接的那個小女孩吧?我記得她連話都不會說,好像還生了什麼病,被人丟在那裡,怪可憐的。

“難怪看著這麼眼熟。”

我睜開眼睛,莫名覺得他們說得那個小女孩應該是我。

我的爸爸是烏黑的頭發,漂亮極了。

我的媽媽是雪白的頭發,耀眼極了。

我是亞麻色的頭發,爸爸會給我紮好看的小辮子。媽媽說我的頭發像爸爸,細細的,軟軟的。

晚上回家後,爸爸問我今天在醫院玩了什麼。

我想到叔叔阿姨們的話,突然說道:“爸爸,他們說我不是你和媽媽生出來的。”

那一瞬間很安靜,我抬頭看了看爸爸。他緊緊板著臉,眼睛低垂著,就算在燈光下麵色也隱隱發黑。

我見過這個表情,爸爸生氣時就會這樣。但我不害怕,因為爸爸從不會對我生氣。

“塞勒涅,是誰告訴你的?”爸爸壓低聲音,蹲下來抱起我。

媽媽也走到我身邊,摸了摸我的臉。

她沒有爸爸看起來那麼生氣,隻是說:“好吧寶貝,爸爸媽媽也不想騙你,確實是這樣的。”

爸爸看了眼媽媽,像是不太高興。

媽媽卻笑了笑,拉住我的手放在掌心輕輕捏了兩下,弄得我好癢,忍不住趴在爸爸肩頭偷笑。

我很喜歡媽媽笑,仿佛隻要她還能笑出來,這世上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她說:“小月亮,你不是爸爸媽媽生出來的。”

“你是從爸爸媽媽心裡長出來的。”

003.

前麵提到過,我三歲時都不會說話。看起來病怏怏的,也不太聰明,被丟在媽媽工作的醫院門口。

是爸爸接媽媽下班時發現了我,媽媽把我帶進醫院,最後和爸爸一起把我接回了家。

因為長期營養不良,我比同齡的小朋友都要瘦小,還總是生病。最糟糕的是,我不會開口說話。

醫生也不知道為什麼,到最後隻說可能是心理因素,怕是曾經受過刺激。

我聽不懂這些,隻知道爸爸懷裡真暖和,媽媽身上香香的。

隻要在他們身邊,就忍不住想笑。快樂長著鳥的翅膀飛到我身邊,停在我的肩頭,再把我輕輕帶起,飛到天上去。

但生活不總是快樂的。

我似乎比自己想象中更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比如我三歲以前的生活。

又比如,我四歲那年。

我是在四歲時學會開口說話。

那時爸爸被外派到伊萊去,媽媽在家。

有天家裡來了很多人,他們說爸爸遇到了爆炸,有很多人都受了傷,連恩吉斯姨姨都受了傷。法爾蘭叔叔和伊麗莎白姑姑還在找爸爸,不知道能不能找回來。

我似乎有點聽不明白,但他們說爸爸不知道能不能回來,讓我覺得害怕極了。我抱著思思渾身發抖,蜷縮在沙發後。

媽媽卻很鎮定。她冷靜地將所有人送出門,回身靜靜抱著我。

思思仰頭看我,又或是在看媽媽。

我感覺有溫熱的液體滴在我的臉上,就像我也哭了一樣。

過了一會,媽媽輕輕撫過我的頭,問我想不想見爸爸。

我懵懂地點頭,希望爸爸能平安回來。

爸爸答應過,要給我帶伊萊的棒棒糖,彩虹色的,很漂亮。

媽媽牽著我的手走到兵團,說最近可能要拜托兵團的各位費心照顧我。

莫娜姨姨摸了摸我的頭,讓媽媽放心。還說,利維兵長絕對不會有事的,他是那樣堅強的人。

媽媽點點頭,轉身離開時,我緊緊拽住她的袖口。

其實我對兵團很熟悉,爸爸經常帶我來玩,這裡的叔叔阿姨都特彆好。爸爸要是有公事處理,就會讓他的部下們帶我出去玩。

兵團裡有好大的庭院,我可以隨便跑跑跳跳,還可以跟他們玩捉迷藏。

可是,這次媽媽的轉身讓我特彆難過。

我突然覺得兵團的庭院大的可怕,空蕩蕩的。

媽媽卻還是從前的笑容:“彆怕,塞勒涅,我去把爸爸帶回來。”

“再給你帶好多好多彩虹色的棒棒糖。”

幾天後,媽媽真的把爸爸帶了回來。

爸爸受了很重的傷,躺在醫院裡。

我摸了摸他緊閉的眼睛,爸爸不理我,他從來不會這樣。

聽說爆炸來臨時,爸爸為了掩護恩吉斯姨姨和其他叔叔阿姨,將他們推了出去。

這是爸爸會做的事,我想,因為爸爸就是這樣的人。

他們都說爸爸是英雄,是最強的利維兵長。

可我不想要爸爸是英雄,隻想讓爸爸睜開眼睛,和我們回家。

爸爸的手術是媽媽做的,她有把特彆厲害的手術刀。很多人都稱讚她是與死神搶人的“白衣拯救者”,又會叫她“思一刀”。媽媽的刀不傷人,隻救人。

媽媽臨進手術前時,和伊麗莎白姑姑說了很久的話,還遞給了她一封信,最後低下頭親了親我的額頭。

她說:“塞勒涅,小寶貝,我們愛你。”

我跟著法爾蘭叔叔和伊麗莎白姑姑在手術室外等候。從天亮到天黑,坐得我屁股都疼了起來。

“塞勒涅,困不困呀?”法爾蘭叔叔看出我有些難受,抱起我,讓我靠在他的胸口。

“睡吧,乖孩子。”

我揉了揉眼睛,努力睜大想要抵擋瞌睡蟲,卻沒能成功,還是趴在他的肩頭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似乎聽見伊麗莎白姑姑在哭。

她靠在法爾蘭叔叔的另個肩頭,臉完全埋了進去,哭得全身一聳一聳。

“大、大嫂……嗚,如果手術失敗,她、她要用那把手術刀,和大哥一起、一起……”姑姑哽咽得厲害,說不下去了。

法爾蘭叔叔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歎了口氣。他的眼睛隱沒在黑暗裡,遍布哀傷。

我想我應該聽不明白的。

可是,我看到了伊麗莎白姑姑手上展開的那封信,正是媽媽進手術室前給她的那封。

我認得很多字,是爸爸教的,他還誇我認字認得又快又多。

信的最後有一行字,那是媽媽寫得。我看得多了,一眼就能認出,媽媽的字體圓潤卻堅定——

“我們最後一起戰勝的敵人,是死亡。”

004.

眼睛酸酸的,我沒哭,隻是稍微揉了揉,裝作才醒來的模樣。

在法爾蘭叔叔和伊麗莎白姑姑看過來時,乖巧地仰起臉,笨拙地給伊麗莎白姑姑擦了擦眼淚。

我很早就明白,這世界能給我的,或許並不多。

我是,愚笨的,病弱的,瘦小的,不會說話的,被丟棄的無名女孩。

但爸爸媽媽給了我一盞明燈,一個名字,一間屋子,一個完整的家,還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愛和溫暖。

長著翅膀的快樂既然會飛來,就也會飛走。

這沒關係。

我不應該為這傷心流淚。

我告訴自己,我應該去乖乖睡覺。這樣即便明天醒來,也有力氣笑著跟快樂道彆。

這樣想著,我又趴在法爾蘭叔叔的胸口漸漸睡去。

夢裡,我抱著思思,爸爸抱著我,媽媽半依靠在爸爸身上,在說笑話。

她對著爸爸用手指biubiu兩槍,嚴肅道:“利維先生,你被緊急逮捕了。”

爸爸懶洋洋地抬起眼皮:“哈?”

媽媽貼近爸爸,認真道:“你不知道嗎?長得太帥,也是一種罪。”

“……”

爸爸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氣,他也許在壓抑著什麼,但最後隻是輕輕摸了摸我的頭發:“不要在孩子麵前說這些。”

“塞勒涅,你覺得爸爸帥嗎?”媽媽反問我。

我放下思思,重重點頭。

當然啦,爸爸是我見過的最帥最酷的爸爸!我總是能在人群裡一眼看見爸爸!

媽媽歡呼一聲,湊上來親了我一口,又親了親帥氣的利維先生一口。媽媽香香軟軟的,親親也是。

爸爸眼尾低垂,黑色的細長眼睛無奈地看了眼媽媽,又看了眼我:“彆和你媽媽學這些亂七八糟的狗屎……”

“利維,說好了不可以在女兒麵前說這些話!”

“喂,還不是因為你先犯規。”

明明是所謂的人類最強,在彼此麵前卻幼稚的像兩個小孩子。

我緊緊抱住爸爸的脖子,害羞地笑了。

這夢真好,它太過真實,就好像爸爸媽媽在我身邊的每個晚上。以至於被叫醒時,我還愣愣得回不過神。

法爾蘭叔叔和伊麗莎白姑姑開心地告訴我,手術很成功,爸爸已經醒了。他們問我,想不想去看爸爸?

我點點頭,如同夢中般,緩緩笑了出來。

被姑姑牽著手走進特護病房,爸爸半靠在床邊,身上還纏著繃帶。

一看就知道那是媽媽綁的,因為媽媽竟然還在肩膀上給他係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爸爸的聲音低低傳來,他的安慰中總是夾雜著些許彆扭:“乾什麼這副拉不出屎的表情,我不是好好在這裡嗎。”

說著他伸出還被綁帶綁著的手,小心翼翼擦過媽媽的臉。

“你要不是好好的,我就去找彆的小帥哥,給塞勒涅換個爸爸……”媽媽正坐在床邊輕聲對爸爸小聲抱怨著。如果不是眼睛還紅紅的,真的好像在撒嬌。

看見我來了,媽媽停下來對我招招手:“塞勒涅醒啦,小月亮快到爸爸媽媽這裡來。”

我邁著小短腿吃力地跑到媽媽身邊,笨拙地抱了抱她。

媽媽得意地從抽屜裡翻出一大堆棒棒糖。真的是彩虹色,快有我臉那麼大!我第一次看見那麼大的棒棒糖。

“快看,這是爸爸媽媽答應買給你的。喜歡嗎?”

棒棒糖有完整的,也有碎掉的。

碎掉的是因為裝在了爸爸的口袋裡。所以,爸爸的身體差點碎了,它也碎了。

我拿起碎掉的棒棒糖,看了看半靠在床頭的爸爸。

他也看著我,全身被繃帶纏繞著。

我的眼睛被水汽蒸滿,快看不清爸爸的臉了。

“塞勒涅……”媽媽心疼地替我擦掉淚水,可是怎麼也擦不乾淨。

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明明說好第二天醒來,不管怎麼樣,也要笑著。

因為快樂會來,就會離開,我不應當為此傷心流淚。

但是好奇怪,我忍不住。眼睛控製不住的發酸,熱熱的,什麼東西流出來了,好多好多。

於是,四歲的我說出了記憶中的第一句話。

“爸、爸爸……”

爸爸坐起來抱住我,他身上還有淡淡的藥水味,壓住了平時的紅茶香氣。媽媽也站起身,緊緊抱住我們兩個。

我叫出了第二句話。

“媽媽。”

不要丟下我。

我可以不要棒棒糖。

就算是彩虹色的也可以不要。

我隻要你們。隻要你們好好的。

僅此而已,不要更多。

我知道,這世界能給我的,其實並不多。

所以,我並不貪心,也不該貪心。

005.

爸爸出院的那天,來了好多人。兵團的大家都來了,三毛伯伯、莫娜姨姨、胳膊傷口還沒好的恩吉斯姨姨,莫瑞亞斯叔叔,還有埃裡克伯伯也在。

我特彆喜歡埃裡克伯伯金色的頭發,像太陽似的明亮耀眼,卻又不會刺得我眼睛痛。

爸爸康複了,媽媽又用手術刀打了漂亮的一仗,不會說話的塞勒涅突然能夠開口說話。

大家都很高興。

埃裡克伯伯把我抱起來,高高舉起:“塞勒涅,叫聲伯伯來聽聽。”

“伯~伯~”我乖巧道。

他笑了笑,眼角的細紋漾開抹淡淡的溫情:“乖。”

“真想把塞勒涅帶走。”埃裡克伯伯把我抱在臂彎裡,對爸爸說道。

聞言,爸爸黑著臉不滿地強調:“喂,這是我女兒,你這發際線越來越危險的家夥。”

大人們要說事情,聽說要商量爸爸這次遇襲的事。

爸爸怕我無聊,讓我先去找媽媽。

我從房間裡跑出來,才發現媽媽竟然就在病房門口。

她穿著白大褂,胸前的口袋裡彆著五顏六色的筆,應該剛查完房不久,正靠在病房外的牆壁上,靜靜站著

見我出來,她將食指豎起放在唇上,示意我彆出聲。

我這才發現,媽媽滿眼是淚,眼底卻充滿著喜悅。

我喜歡媽媽笑著,最怕媽媽流淚。爸爸也沒法看見媽媽哭。要是媽媽哭了,他看著麵無表情,但我知道,他比我還要慌亂。

好在媽媽幾乎不會流淚,不管怎麼樣。她總是笑著的,像盛開的、不會枯萎的花。隻是她哭起來時,仿佛整片天空都在下雨,劈裡啪啦得打在爸爸和我的心頭,濕漉漉的,讓人無端覺得脆弱而憂傷。

媽媽蹲下來抱住我,悄悄道:“爸爸很厲害,對不對?”

他穿越了無數痛苦沉屙,還是一步一步堅持到了今天。不怨恨,不自艾,不膽怯,不退卻。

我摸了摸她的臉,想把她的眼淚擦掉,小聲回答:“是的。”

他是最厲害的爸爸。

陽光從窗口爬遍醫院空蕩的長廊,把媽媽和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影子裡,蹲下來的媽媽比我還要矮些,像個孩子。

想了想,我抱住媽媽,影子重疊在一起,變成兩隻依偎的小蘑菇。

“你也是最厲害的媽媽。”

好不容易等到兵團的叔叔阿姨離開,媽媽調好了班,帶著爸爸和我一起回家。

走到醫院門口時,亞倫哥哥、阿爾特哥哥、米卡薩姐姐還有讓和康納哥哥,貝莎姐姐都鬨鬨哄哄地衝過來,把爸爸和媽媽嚇了個措手不及。

“不是讓你們都彆來嗎臭小鬼。嘖,吵死了。”爸爸眯起慣常的死魚眼,聽起來像在抱怨,可我覺得他並沒有生氣。

這些哥哥姐姐都是爸爸手下的兵,聽說以前是媽媽的同學,大家都在兵團,還會來我家玩。媽媽以前也在兵團,因為成績不好,後來轉行了——媽媽是這麼跟我說的,其實我不是很相信。

“利維兵長,你沒事吧?!能出院真是太好了!”大家熱熱鬨鬨地圍著爸爸,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爸爸說得真沒錯,是挺吵的,比枝頭的鳥叫還要大聲。

米卡薩姐姐看到站在旁邊抱著我的媽媽,從人群裡走出來。

“米卡薩,”媽媽開心地打招呼,“最近怎麼瘦了,是不是在偷偷減肥?”

米卡薩姐姐目光微動,低聲道:“你才瘦了。”

我坐在媽媽的臂彎裡,靠在她肩頭。媽媽是瘦了,靠著她的半張臉都可以感覺到硬邦邦的骨頭。米卡薩姐姐是真的關心媽媽。

我伸出手拽了拽米卡薩姐姐的紅圍巾,仰臉衝她甜甜地笑。

米卡薩姐姐看著我,露出柔軟的神色,對媽媽道:“她很像你。”

媽媽挺直腰杆,特彆驕傲:“當然,這是我女兒!”

回到家後,媽媽為了慶祝爸爸出院,決定親自下廚。

爸爸和我同時露出了驚悚的神色。

爸爸身上還有傷口,不方便抱著我,就讓我岔開腿坐在他的頸後。他扛著我,一會就要進廚房看一眼媽媽。

“喂,那是鹽罐子。”

“火開太大了快關火。”

“笨蛋,湯要溢出來了!”

媽媽拎著鍋鏟生氣道:“你乾嘛,你這樣搞得我很緊張誒!快出去!病人不可以跑來跑去,要聽醫生的話。塞勒涅,快看好你爸,不許讓他進廚房。”

我抱著爸爸的頭,玩著他的頭發,果然像媽媽說的,又細又軟,特彆舒服。

“爸爸,媽媽是鐵了心的要做飯。”

爸爸輕輕“嘁”了聲,看似嫌棄卻更是無奈,隻能帶著我去花園看新種的蔬菜。

春天時,爸爸媽媽帶著我一起撒下種子,這次我們在院子裡種的是豌豆。等長了豆苗,爸爸說還要給它們做能攀援的架子,媽媽則給我講了豌豆公主的童話故事。

天上有雲在飄,風吹著樹梢嘩嘩作響,思思正揣著貓手手趴在院子的樹下睡覺。

媽媽在廚房搗鼓奇怪的食物,我趴在爸爸的頭上,爸爸在教我怎麼做籬笆式的架子。

等豆苗攀滿架子的時候我就會長個子,還要去上學。媽媽給我買了漂亮的新書包,爸爸說他會送我去學校。

我不知道寫作“幸福”兩個字的具體含義,字典上的解釋一串又一串,看得我眼花繚亂。

可如果眼前這不是幸福,什麼才是呢?

006.

媽媽還是把鹽罐頭當成了糖罐頭。

做出來的蛋糕鹹鹹的,我吃了一口就皺起臉。爸爸什麼都沒說,隻是認真地吃完了。

媽媽特彆內疚。爸爸卻道沒事,這次沒有燒掉頭發,進步已經很大了。

這話氣得媽媽又哭又笑,又不能打他,最後指了指自己的臉:“親一口就原諒你。”

爸爸看了眼在旁邊傻笑的我,我默默伸出手擋住眼睛,表示自己什麼也看不見。

“……”

滿室寂靜,爸爸靠過去,輕輕吻了媽媽的側臉。

垂著眉眼,纖長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陰影。

他平時讓人又敬又怕,總是臭著一張臉。燈光下,麵對媽媽時,卻如此小心翼翼、柔軟慎重。

愛沒有聲音,卻震耳欲聾。

就像爸爸對我,就像爸爸對媽媽。

平時我都會睡在自己的小房間,今晚卻擠進了爸爸媽媽的。

左邊是爸爸,右邊是媽媽。我躺在中間,抱著爸爸送給我的貓咪布偶。

媽媽溫柔地拍著我的背,輕哼著她家鄉的歌謠。

歌裡有美好的月亮,還有無數悲歡聚散。

“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請守護它身旁。”

“若有一天能重逢,讓幸福灑滿整個夜晚。”

第二天,爸爸媽媽帶我去了海邊。

海好大好大,遠遠看去滿是藍色,可掬在手上卻又變成透明的。這片湛藍無限蔓延到天際,和天的儘頭融合相接

我好小好小,就生活在這廣袤大地的天之涯,海之角。

媽媽說了個有關大海的故事。故事的開頭,有個少年想去看海。後來,有一群人去看海。

“塞勒涅,我們現在到海邊,要多久?”媽媽問。

我掐著指頭算了半天:“坐車的話很快就可以看到海了。”

這兩年家附近的路修得越來越好,跑起了四個輪子的車車,速度很快,就是坐得人頭暈暈的。

“是哦,”媽媽笑道,“可是那群人,卻走了一百年。”

我驚訝得不得了。

一百年?那要有好多個好多個塞勒涅,還要爸爸和媽媽加在一起才能有一百歲。

“塞勒涅,我們知道你在害怕。”媽媽捧著我的臉,注視著我。

爸爸也在旁邊,撫摸著我的頭發。

他們知道我的害怕。

因為害怕,才會在晚上拚命擠在他們的懷裡,尋求溫暖。

因為害怕,才會擠出微笑,哪怕眼裡隻有惶然,卻不敢哭出聲來。

“爸爸媽媽從未想過要拋下你,寶貝。但為了能讓塞勒涅,還有很多像塞勒涅一樣的孩子能自由地走到海邊。我們還要繼續走,哪怕再走一百年。”

我聽得懵懵懂懂,摸了摸媽媽的眼睛。

她的眼裡藏著一片最小的海洋,平靜卻浩瀚。

“爸爸是不是也在那裡?”我問,“在那群去看海的人裡。”

“是。”媽媽和爸爸對視一眼。

“我們都在那裡。”

“很抱歉,塞勒涅。”爸爸拉著我的手,放在掌心,“沒能成為合格的爸爸。”

沒能像彆的小朋友的爸爸那樣,每天陪我玩,還要讓我擔驚受怕。有時會克製不住的滿嘴屎尿屁,明明答應了不在女兒麵前說這種話。

他們總覺得,能為我做得太少,虧欠我的太多

其實不是的。

我摩挲著他掌心粗糙的繭,那是經過無數危險戰鬥留下的勳章,淚水簌簌落下。

我隻是心疼爸爸,不想讓爸爸再那樣受傷。

我的眼裡一定也藏著海洋,我想,不然為什麼眼淚會是鹹的呢?

007.

這些是我四歲那年發生的事。

我可能模糊地觸及到了死亡、悲傷、愛,一些我不太懂的過往,或者說是“曆史”,還看見了大海。

但這故事還沒完。如果你有耐心,我還能繼續講下去。

之前說到,爸爸又出門了,跟著埃裡克伯伯一起,到伊萊去,同去的還有法爾蘭叔叔和伊麗莎白姑姑,兵團裡暫時由阿爾特哥哥代團長。媽媽實驗室的項目有了重大發現,和恩吉斯姨姨每天忙得像陀螺,隻能把我暫時放在兵團。

晚上我抱著思思在家裡嗚嗚地哭,真的沒有辦法嘛,實在很想爸爸媽媽。

這時,卡尼爺爺來了。

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卡尼爺爺啦!他罵罵咧咧地進門,說是爸爸媽媽找得他,尤其是媽媽,很是著急,請他務必幫忙照顧我幾天。

“嘁,真的麻煩死了,臭小鬼。”卡尼爺爺摘下他寬大的帽簷,露出斑白的鬢角。

我登時放下思思,邁著小短腿跑過去抱住卡尼爺爺的大腿,仰臉大哭道:“哇——爺爺——”

卡尼爺爺拎著我的後領把我提溜起來。我哇哇大哭,懸在半空揮著手臂想要抱他。

“讓我看看……咦,哭得臟兮兮的,像隻小花貓,真像你媽媽。”卡尼爺爺滿嘴嫌棄,卻把我塞進懷裡。

我抽噎著緊緊環住他的脖子:“爺爺……我好想你。”

其實卡尼爺爺不是爺爺,應該是舅爺爺。媽媽說,他是爸爸的舅舅。

但是舅爺爺三個字太難念啦,畢竟我四歲以前都還不說話呢!隻能叫出簡單的啾啾,或者耶耶。

媽媽立刻讓步,認為我叫爺爺也沒問題。畢竟爸爸小時候被卡尼舅爺爺養過,他那時候還以為卡尼舅爺爺是自己的爸爸。

第一次見到卡尼爺爺時,我剛到爸爸媽媽家不久。

卡尼爺爺神出鬼沒,不知道從哪裡趕過來,風塵仆仆,一進門就說:“聽說你們倆養了個小孩,我來看看臭小鬼長什麼樣。”

我正坐在沙發上抱著貓咪布偶看畫冊,聽見動靜詫異地看著這個身形高大,戴著黑色寬帽的男人。

卡尼爺爺瞥見我後嗤笑道:“哈?這就是那個臭小鬼?”

他把我從沙發上輕巧地提起,放在眼前端詳:“閒得吃屎了跑來養孩子……”

爸爸特彆生氣地從廚房裡衝出來,眉毛都快要皺成一團,怒道:“卡尼,放下她!”

卡尼見到他就嘲笑道:“這臭小鬼怎麼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那麼矮的個子,皮包骨肉,看來以後也長不高。”

爸爸把我奪過來抱在懷裡,吼道:“不許在孩子麵前說這些。卡尼,少多管閒事。”

卡尼爺爺也豎起眉毛:“小利維,我還是不是沒有教過你‘不知好歹’這個詞?信不信我把你頭蓋骨掀開來埋到屎裡?!”

“耳朵被堵了聽不見我說話?不許在孩子麵前說這些。”爸爸眼睛眯起,語氣有幾分危險。

媽媽默默把我從爸爸手上接走,夾著我走上二樓樓梯口,安撫道:“塞勒涅彆怕,他們其實很愛彼此。這是屬於阿特曼家男人們之間的特殊情感交流方式……”

說到這裡,她停下腳步望著客廳裡爭鋒相對的倆人:“誒,你們兩個,要打出去打嘛,這家具我還挺喜歡的。”

當然,最後也沒有打。卡尼爺爺好好的跟我們坐在一起吃飯——忽視掉爸爸不爽的臭臉,還是很和諧的。

在爸爸媽媽離開之後,能看見卡尼爺爺讓我放鬆不少。

卡尼爺爺坐在客廳的躺椅上,半翹著腿。他慢慢晃著椅子,躺椅搖啊搖,如同睡在小船裡。

我趴在他的胸口,嗅著爺爺身上淡淡的硝煙味,眼睛眨巴眨巴。

“爺爺……”我叫道。

我想問問爺爺,這次又去了什麼好玩的地方?怎麼這麼久才來看我呀。

“臭小鬼,眼睛都睜不開了還要說話?”卡尼爺爺撓了撓我的下巴,撓得我嗬嗬得笑。

我是太困了,也許可以明天再問。小小打了個哈欠,我安心地閉上眼睛。

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覺到身下的起伏,我從睡夢中驚醒,茫然迷蒙地看向四周。

“塞勒涅,醒醒。”

卡尼爺爺從搖椅上直起腰來,正抱著我,讓我坐在他的膝蓋上醒神。

“爺爺……”我揉了揉眼睛,“怎麼了嘛?”

卡尼爺爺的臉色有些凝重,我從沒見過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撈過掛在旁邊的大衣,將我包得密不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