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雅出事了。”他將我抱在懷裡,拉開門。
外麵是烏漆漆的夜,濃重彌散。門打開的瞬間就吞噬掉屋內最後一點光亮,拖著我向看不見儘頭的深淵墜落。
我不敢發出半點聲音,怕自己聽錯了什麼。
思雅是媽媽的名字。
門外站著兩個兵團的叔叔,是他們來送的消息。
媽媽的實驗室被炸了,連帶著醫院被炸了大半邊。
事情發生的實在太過突然,有個小孩子衝進了醫院裡——這本來也沒什麼,比如我,就是被丟在醫院門口。醫院裡也有專門的兒科醫生,本就人來人往。
可是,沒人能想到這個半大的孩子身上綁著炸/藥。
就是這麼突然,砰得炸響。
實驗室裡有許多易燃易爆的試劑,媽媽和恩吉斯姨姨平時都很小心。因為隻需要一點點引燃物就會導致無法估量的慘痛後果。
現在,我們都看見了這個後果。
偌大的實驗室在連環引爆下變成了片片碎石,沉悶地壓住灰白色的大地。醫院和實驗樓離得很近,收到的衝擊也最大,塌了半邊。
好多人的身上和頭上都是血,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還活著的叔叔阿姨白大褂沾染著灰塵,不斷地將人從死亡邊緣拉回。兵團的叔叔阿姨們在不斷地搬開巨石,拯救被壓在下麵的人。我看到了尼爾德、伊岡達、奧魯多叔叔,還有西佩爾阿姨。
但沒有媽媽。
我四處也看不見她。
媽媽的實驗這幾天有了重大突破,她在實驗室裡忙得團團轉,忙到甚至沒空回家沒空看我,所以她才找來了卡尼爺爺。
看不見的大手緊緊扼住了我的喉嚨,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我無法說話了。
像掉入三歲前的黑夜裡,被惡魔無情吃掉了所有聲音。
我又回到了寂靜之地,那裡沒有月亮,也沒有媽媽。
“喂,小鬼。”卡尼爺爺蒙住了我的眼睛,“害怕就彆看。”
過了一會,本來應該還在海外的爸爸竟然出現在了這裡。他急匆匆地趕來,連腳步都夾雜著風聲的呼嘯,像是很久沒有休息過,黑色的眼睛裡布滿血絲。
爸爸身上穿著兵團的新製服,黑色的,隱沒在黑夜裡,上身還披著綠色的飛翔之翼。
看見滿地的斷壁殘垣,爸爸目眥儘裂,幾乎爆發全部力氣向實驗室原本所在的地方衝去。
他甚至沒有看見我。
當我看見爸爸站在滿目狼藉之間,垂首顫抖時,我覺得他生命裡的一部分已經隨著這陣盤旋的風一同死去,不複存在。
之後的事變得很混亂,我因為年紀太小當時又太過震驚傷心,很多事情無法參與,也搞不太懂,隻能儘量描述我所看見和我知道的那些。
後來出現了業魔。
沒錯,是業魔,是出現在很多人噩夢裡,吞噬人們血肉的業魔。那也是我第一次見。
驚天巨雷之後,憑空出現的業魔有著綠色的眼睛,長長的頭發,他每跑一步地麵便隆隆作響,衝向廢墟。
卡尼爺爺逼不得已抱著我跳上了旁邊的屋簷,冷笑道:“哦?這就是你們的王牌?”
業魔瘋了般掃過斷壁,企圖從裡麵尋到生機。
爸爸發動飛天動力裝置,甚至從腰間抽出了雙刀,眸光裡是雪亮的神色。
在他動作之後,尼爾德、伊岡達、奧魯多叔叔還有西佩爾阿姨同他站在了一起。
“混蛋,竟然要在這個時候添亂。”
過一會竟然又出現了另外的業魔,要高大許多,全身包裹著紅色的血肉。他纏住原先的業魔,似是想讓對方冷靜下來。
然而業魔實在太大了,即便他們不想,也讓所有人心驚膽戰,落荒而逃。
就在千鈞一發的時刻,爸爸驀地停下了動作。
他的眼睛驟然瞪大,緊緊盯著地麵的一角,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業魔用它的力量掀起了那塊巨大的水泥板,水泥板下,露出道小小的門栓。
是的,地下竟然有道門。
接下來的事,我想,如果你們生活在這裡,應該都已經知曉。那場爆/炸裡奇跡的幸存者,他們躲在房屋下建造的防空洞裡,躲過了這場劫難。
我的媽媽就在裡麵。
她本來應該在實驗室,卻正巧被拉去手術室救急。爆/炸發生時,她帶著手術室的所有人拖著還在麻醉的病人躲進了地下防空洞,並在那裡完成了這場艱難的手術。
防空洞是當時埃裡克伯伯堅持要求修建的,果然派上了用場。
然而當時手術探照燈被炸得從天花板掉落,媽媽為了保護病人,手臂被劃傷,留下一個很大很大的口子,還有很多很多的血。
被拖出來時,她還喃喃道:“注意清創,後麵不是無菌環境,要尤其注意觀察後續的感染情況。”
她很怕因為手術後麵的環境惡劣,導致病人術後感染。
爸爸沒說話,隻是將媽媽緊緊按進自己的懷中。像一把藏鋒的刀,收起駭人的尖銳,沒入柔軟的鞘。
那是一場無人知曉的失而複得。恐怕沒人能清楚地說出,爸爸在之前究竟失去了什麼,又在此時得到了什麼。
兩人在一片狼藉中靜靜相擁。
黑色的製服,綠色的披風,還有染血的白衣。被夜風猝然吹動,交織相融,久久不離。
008.
兩個業魔化成人形,竟然是亞倫哥哥和阿爾特哥哥。
米卡薩姐姐緊張地扶住搖搖欲墜的亞倫哥哥,阿爾特哥哥也浮現疲憊的神色。
兵團的叔叔阿姨迅速清掃出合適的地方,在周圍居民的協助下搭建了許多臨時帳篷,用來救治傷者。
現場總算看起來沒那麼糟糕混亂,要有秩序不少。
卡尼爺爺把我送到媽媽在的帳篷門口,推了推我的背,示意我進去。
我疑惑地回頭,爺爺不跟我一起進去嗎?
他擺擺手,戴上自己的黑色帽子:“去吧,臭小鬼。”
本來就隻是受爸爸媽媽的囑托前來照顧我,既然爸爸媽媽回來,他們也沒有大礙,卡尼爺爺的任務就已經完成了。
媽媽說過,我們對卡尼爺爺而言,是一根細細的線。線的那頭綁在家裡,他需要的時候就會順著線回來。線不必捆住他,也捆不住。
所以,就算有很少的相聚也沒關係。
我知道,卡尼爺爺又要走了。
他目送我走進帳篷,重新消失在黑夜裡。
帳篷裡麵窄窄的,隻有爸爸媽媽兩人。媽媽半靠在椅子上倒抽涼氣,如同一隻翻著肚皮的鹹魚:“疼疼疼疼疼……輕點……”
爸爸半跪在她身前,正在替她縫合傷口。黑色的劉海垂落,隱藏他細長的眼睛,也遮住他眼神裡的微光。
“不疼怎麼能讓你那不知道想什麼的腦子裡多長點記性。”他沒抬頭,隻是又往前俯身。
“疼得厲害就咬我。”
大約是疼得確實厲害,媽媽真的低頭咬了下爸爸的側臉。
隻小小的一口,很快她又貼著爸爸的臉,輕輕親了他,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句什麼。
爸爸難耐地“嘖”了聲。
抬頭時媽媽看見了站在帳篷門口的我,眼裡露出驚喜的神色:“塞勒涅寶寶,你怎麼來了?”
我邁著小短腿走到媽媽身前,媽媽用沒有受傷的手摸了摸我的臉,柔柔的,像風吹過。
“寶貝,怎麼不說話?”
爸爸停下縫合的動作,看了看我。見我除了略顯沉默,好在全身上下完好無損,狹長的眼睛稍稍眯起:“我就說卡尼那家夥不靠譜,不能把孩子交給他。”
他覺得我不應該在這裡,這裡太亂,不適合孩子。媽媽的模樣也很糟糕,會讓我害怕。
媽媽訕笑:“還不是怕她有危險……”
沒想到對方那麼凶狠,直接襲擊了實驗室。
我抱著媽媽另一隻沒受傷的小臂,慢慢趴在她的胸口。聽到她左胸處跳動的心臟,撲通、撲通。
媽媽有顆強大的心臟,爸爸也有。
“怎麼了,寶貝,是不是嚇到了?”媽媽輕哄道。
我說不出話,隻抱著媽媽的胳膊,無意識地摩挲著她的胳膊,嗅著她身上淡淡的煙塵和消毒水的味道。
爸爸剪斷縫合線,替媽媽包紮好後,站起身用酒精細細將手消毒,這才走到我手邊從背後提起我。
他眼尾微微下垂,眼型細長,目光落在我身上很是專注,片刻突然道:“喂,不對勁,小家夥是不是沒法說話了。”
媽媽臉色立刻變得嚴峻。爸爸把我送到她麵前,又半蹲下來讓我坐在他的膝蓋上,兩人俯身看著我。
我笑了笑,想要擋住他們的目光。
媽媽卻扣住了我的手,她看出我想要躲避的心態。
“塞勒涅,”媽媽認真道,“你應該知道,每個人都會死的。爸爸媽媽也是。”
我仿佛被看不見的棍子重重一擊,渾身劇烈顫抖。我張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瞪著媽媽,見她表情平靜,像是在說件稀疏平常、輕描淡寫的事。
爸爸似乎也被驚了一跳,他抱住我,對媽媽道:“你在說什麼胡話,傷到腦子了嗎?!”
聽見爸爸的聲音,扼住我喉嚨的大手驀地鬆開,本來已經發不出半點聲音的我爆發出驚人的哭嚎。
如同嬰兒出生之時的第一聲啼哭,嘹亮高亢,不管不顧霸道地宣告著自己的到來。
孩子的善惡非黑即白,此時的媽媽就像故事裡的怪獸,像不講道理的業魔,凶惡殘忍。她撕開偽裝的麵具,向我揭示最冷酷無情的現實,甚至不願意賦予溫柔地包裝。
她明明最會說童話故事。
她明明最會說好聽的、有趣的話,每次都能將我哄得開開心心,讓爸爸都拿她沒辦法。
她明明可以,可這次她偏偏不願意。
媽媽想要抱我,我狠狠推開了她,反手抱住爸爸,埋在他的肩膀處哭得尖厲淒慘。
我向來乖巧話少,安靜地時候多,鬨心的時候少。但我不想了,不想再做乖寶寶,不想做聽話的寶寶。
用蹬腿吃奶的勁哭嚎。抗拒媽媽,抗拒著媽媽告訴我的事情。我不想知道,也不願知道。
爸爸站起身抱著我離開帳篷,離開之前他兩指鉗住媽媽的腮肉,往旁邊重重一扯。
媽媽吃痛得捂住臉,他麵無表情地抱著我轉身離開。
帳篷外圍了些兵團的叔叔阿姨,尼爾德、伊岡達、奧魯多叔叔都在,西佩爾姨姨也在。他們聽見了我的哭叫,擔心地跑到這裡,以為出了什麼事。
“沒事,”爸爸輕柔拍著我的背,“都去忙自己的,彆傻站在這裡。”
他抱著我穿過喧鬨的人群,靜靜站在坍塌的廢墟一角。
天邊泛著淡淡的白,很快朝陽就會升起,迎接新的一天。
我幾乎要哭著尖叫出來,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委屈地崩潰:“爸爸……爸爸!”
“不要死……嗚嗚,不要死……”
“小家夥,哭那麼大聲做什麼?爸爸沒有死,媽媽也沒有,我們不是都好好的。”爸爸壓低聲音,在晨曦的華光下,露出不經意間地溫柔。
他拿出手帕慢慢擦我的臉:“臟兮兮的,都快看不見眼睛了。擦擦鼻涕,嘖,要滴到嘴裡了。”
我環著爸爸的手臂,感受到他衣服下緊致的肌肉還有來自身上溫暖。他特彆愛乾淨,三天兩頭就要在家裡打掃衛生,要是我在院子裡玩得久了,還要看著我好好洗手。
此時,那雙那乾淨的手不斷擦著我的眼淚,還替我擦鼻涕。
雖然爸爸時常麵無表情,垂著眼尾,像死魚眼,看起來凶凶的,但其實小朋友們都特彆喜歡他。
有次爸爸去福利院裡給孩子們送糖果,媽媽下班後帶我順路去接爸爸回家。看見被孩子們圍著的爸爸,我是說,無論誰看到那個畫麵都會想要微笑。
爸爸是很好很好的,他和媽媽一直用自己的錢支持修繕福利院,讓很多失去父母的孩子能讀書,能生活。
媽媽也是很好很好的。
我吸了吸鼻子,重又靠向他的肩膀。
009.
我想,爸爸媽媽在吵架。
從臨時帳篷回來後,我哭得累極了,被爸爸哄著睡下。其實也沒有睡很久,因為覺得肚子扁扁的,好餓,於是決定爬起來吃飯。
經過書房時,聽見爸爸媽媽的爭吵聲。
“……她那麼小,你不該……”
“……彆把她當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她比我們想象中的更敏感,欺騙沒有任何作用。”
“那你也不該……她才多大?”
“你也懂的!難道小時候,你也不是這麼過來的嗎?!”媽媽提高聲音,“你知道我們是為了什麼,埃裡克這麼多年不戀愛不結婚,兵團每年成家的人才有多少,你比我更清楚大家是為了什麼!”
死是避無可避的事,尤其生在我們這樣的時代。
我登時明白,其實媽媽說出那句話後,爸爸和我一樣生氣,或者說——他比我更生氣。所以他選擇抱我出去,安慰我,也是讓自己冷靜。
爸爸不是不清楚死亡這件事。
他隻是無法接受媽媽說自己會死,更無法接受媽媽平靜地說出如此殘忍的話。
就像拿著刀在心頭割,一塊又一塊,割得整顆心都支離破碎,不再完整。
吃飯時他倆應該是在冷戰,但又不想讓我發現。肢體觸碰時彆彆扭扭的,兩個人目光相碰又火速分開。當然,媽媽要好些,她時不時就要瞪一眼爸爸,眼神裡充滿著控訴。
我默默放下自己的貓咪小碗——這是爸爸特意給我買的,跑到媽媽身邊,踮起腳親了一口她的側臉。
我不怪媽媽。
從來也沒怪過,以後也不會。
親完她,我又跑到桌子的那頭親了親爸爸。
做完這些重新拉開自己的小凳子,捧著碗接著吃飯。爸爸做的飯香香的,很好吃。
我的舉動打破了爸爸媽媽之間的僵硬,停滯的空氣緩緩流動,他們開始不鹹不淡地說些話。
媽媽說:“今天天氣不錯。”
爸爸說:“是嗎。”
媽媽又說:“今天的布丁軟軟的。”
爸爸又說:“還不賴。”
說到最後媽媽又瞪起眼睛,氣鼓鼓地把軟和和的布丁戳成了碎片,再哇得一口灌下去。
不過他們冷戰的時間沒能持續太久,爆炸之後有太多事需要處理。
埃裡克伯伯到達伊萊與那邊的人交涉後,很快意識到他們將要動手,所以和爸爸迅速動身回來。爸爸要比埃裡克伯伯快些他憑借著自己強大的身體素質趕在半夜回到了布島。
埃裡克伯伯要慢一步,不過也在上午回到了兵團。
恩吉斯姨姨沒有在實驗室,埃裡克伯伯懷疑兵團裡還有內/奸,所以使了一招“調虎離山”、“裡應外合”(這都是媽媽教我的成語)。以自己和爸爸出去放鬆敵人警惕,又故意讓恩吉斯姨姨整理實驗室的數據,假意送到兵團,由阿爾特哥哥接應。
埃裡克伯伯他們本以為對方會襲擊兵團,沒想到會直接對實驗室下手。趁著實驗室混亂之時,藏在兵團的數據資料也被竊取走,幸好大家防備在先,對方拿得東西沒有用。
“也不能說沒有用,我還是用了摩斯密碼,讓他們感受下破解謎語的快樂。”媽媽托著下巴得意道。
“破解出來的結果是什麼?”恩吉斯姨姨推了推眼鏡,“怪不得我看你之前在搗鼓什麼東西,原來就是這個嗎?”
“是呀,給他們準備份禮物嘛。”媽媽笑道,“破解出來的東西是……”
“哈哈哈哈傻了吧,逗你玩。”
眾人:“……”
爸爸捧著紅茶的手微頓,無奈地瞥了眼媽媽。
“我又不是不公布數據,等到我把實驗報告寫出來自然會和其他國家共享,他們太急了。”媽媽不滿道,“明明說好後續會合作,真是半點信任也沒有。”
埃裡克伯伯皺著眉頭:“根據吉克給的消息,此次去伊萊,他們內部也有分歧。”
後麵的事我就聽得不太懂了。隻知道他們那邊似乎也分了好幾派人,有人覺得布島必須滅掉,惡魔之子們不能存活。有人認為可以合作,解除惡魔之子們身上的詛咒。更有人忌憚現下布島的科技,想要毀掉這些。他們各有各的想法,行動也並不統一。
總之是危機四伏,並不樂觀。
但埃裡克伯伯又說,這是挑戰也是機遇。人心不齊,我們就有了主動出擊的餘地。
討論到最後,還有亞倫哥哥的事情沒解決。
在得知媽媽的實驗室被炸後,亞倫哥哥衝動了。他竟然在沒有命令的情況下擅自變成業魔,雖然初衷是為了救人,卻也給大家帶來了不可設想的後果。
“亞倫,那邊也一直在找你,你知道我們都要保護你的,對吧?”恩吉斯姨姨道。
亞倫哥哥卻不太服氣,他寶石綠的眼睛裡充斥著不解,更多的是痛恨:“難道就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們受到襲擊?眼睜睜看著思雅的實驗室被炸?她這次是逃出來了,下次呢?!”
他不想再這樣坐以待斃下去,成為被動的一方。
亞倫哥哥永遠想守護自己的朋友們。他的心很大很大,裝得下過去、現在、未來乃至無儘時空。可他的心又很小很小,隻能裝得了自己的幾個無比珍惜的朋友。
媽媽開口了,她怒氣衝衝道:“為什麼你總是不相信我們也能保護你,為什麼你不相信我們可以做到。我說可以做到就一定會做到!”
“因為你們都在受傷,一直在!”亞倫哥哥失控道,“而我就坐在這裡無能為力!你差點死掉了……”
米卡薩姐姐不得已抓住他的胳膊,想要控製他的衝動。
“你是笨蛋嗎?!”媽媽跳起來吼道,“你在,我們都不會死,你不在了我們才會死。亞倫是大笨蛋,我們對你的心和你對我們的心是一樣的你懂不懂啊?!懂不懂!”
她說得超大聲,我從來沒見過媽媽用這麼大的聲音說話,連亞倫哥哥都怔愣在原地。
說完媽媽轉身抱住爸爸,哽咽道:“兵長,你快替我踢他,氣死人了。”
爸爸微微歪著頭,單手護住媽媽:“喂,臭小鬼,讓我踢一腳,這事就算過去了。”
在埃裡克伯伯的命令下,亞倫哥哥和阿爾特哥哥都挨了處分,對外界他們還需要商量該如何解釋。
至於被炸毀的實驗室裡的數據……
媽媽從我們家裡的書房中左找找右翻翻,成堆像草稿紙似的本子被抱出來。
她累得氣喘籲籲道:“不會真以為我沒備份吧?!”
怎麼可能,凡是寫過畢業論文的人都知道,有條件的情況下恨不得每份材料都有十八個備份。
“什麼時候有計算機就好了……”媽媽邊整理邊嘀咕,“這樣我可以存好多硬盤,還可以存雲端,而不是手抄……”
恩吉斯姨姨看完文件後眼睛發亮:“真有你的啊思雅!我那裡隻有部分數據,這下不用擔心了!”
白天的事情之後,爸爸媽媽的冷戰也宣告結束,一天的時間都沒有到。
晚上兵團的叔叔阿姨們走後,媽媽就把爸爸壓在書房的地板上。為了方便冬天我和思思窩在一起看畫冊,爸爸在書房的地板上鋪滿了暖暖的毛毯,我可以在房間內放肆地打滾、睡覺。
媽媽大聲叫我:“塞勒涅,塞勒涅,快來快來!”
我噔噔噔跑過去,就看見媽媽雙手緊緊桎梏住爸爸,坐在他的雙腿上,不管不顧地在他臉上這裡親一下,那裡親一下。
爸爸皺著眉頭,看似很是嫌棄,眼裡卻滿是包容。
我跟著撲倒爸爸身上,跟著媽媽一起親爸爸。
“喂,夠了,嘖……都是口水,臟死了。”
黃色的光暈下,我們牽著手跳舞。
爸爸避開媽媽的傷手,拉著媽媽完好的手,媽媽踩著爸爸的腳靠在他的肩頭,我抱著思思,思思喵嗚喵嗚得叫。
鋪著毯子的地麵好軟,像踩在雪裡,一路化到心底。
010.
在有關對我的“死亡教育”方麵,爸爸還是對媽媽妥協了。他麵對媽媽時,就是很沒辦法。
媽媽傷好不久,他們就帶著我去了公墓。
公墓裡躺著很多曾經兵團的叔叔阿姨,他們整整齊齊地躺在一起,睡在格子樣的小盒子裡。
密密麻麻的墓碑上刻著許許多多名字,我掰著指頭算了算,躺在這裡的人很多都隻活了二十歲。三十歲以上的幾乎沒有,還有許多隻有十幾歲。
“他們……也是那群想看海的人嗎?”我疑惑地問。
媽媽和爸爸四目相對,點點頭:“是哦。”
“他們走了一百年。”我蹲在墓碑前發出驚歎,好多好多的他們加在一起走了一百多年。
“他們比爸爸媽媽都要小很多,”媽媽也蹲下來,輕輕撫過我的發頂,“他們沒能看見海,卻讓我們看見了。”
“隻要我們看見了海,他們的付出就有意義。”
我似懂非懂地看向媽媽。
爸爸立在墓碑前,獻上他帶來的白色小花,低頭對我道:“死亡的意義是由活著的人賦予的,隻要我們一直記住,獻出的心臟就有意義。”
我的指尖劃過墓碑的名字,感受到絲絲涼意。
也許躺在盒子裡的這位阿姨,也是爸爸媽媽的女兒,是情人眼底的所愛,也曾像我一樣走在大街小巷,沒準和我一樣愛吃土豆,也喜歡百合花。
我該怎麼去描述心底產生的那陣顫動。
那刻,我覺得他們都活著,活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活在我們心底。
爸爸的媽媽也埋在公墓,我應該叫奶奶。
媽媽說,奶奶很愛爸爸,但在爸爸年紀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爸爸又說,小時候是卡尼爺爺幫他將奶奶埋葬,等他來到地上後,把奶奶的墳也遷了出來,和爸爸昔日的戰友們躺在一起。
他想讓奶奶庫謝爾也享受太陽。
“奶奶,永遠活在爸爸和媽媽的心裡哦。”媽媽笑著說,“死亡從來不是終點,寶貝。就像爸爸說得,隻要我們始終銘記。”
“那媽媽的爸爸和媽媽呢?”我追問。
媽媽略微沉默,很快又笑出來:“他們也在媽媽的心裡,永遠都在。”
我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媽媽:“公墓的叔叔阿姨,也在爸爸媽媽的心裡。”
“對呀。”
“嗯。”
爸爸和媽媽都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前幾日有關死亡的陰霾終於被衝散,我眯著眼睛笑起來,左手拉著爸爸,右手牽著媽媽。
“那我明白啦。”
媽媽滿臉好笑:“你明白什麼啦寶貝?”
“他們都藏在爸爸媽媽的心底,所以,從爸爸媽媽的心裡長出了我。”
爸爸和媽媽驚訝地看了眼彼此。
我恍然拍了拍手,笑道:“是他們讓我來愛你們呀!”
011.
沒想到我一句話會有那麼大的威力,媽媽蹲在路邊哭得淚眼汪汪,我跟爸爸兩個人都沒法讓她平靜下來。
她鼻頭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特彆認真道:“小月亮,你可能是個天才。”
天才不天才的,我才不明白呢。
我隻知道,等待了快一年,院子裡的小花園土壤翻了又翻,我們種的豌豆終於活了。爸爸搭起了籬笆式架子,豆苗爬到了架子上,我該要去上學啦。
醫療交流中心項目重啟,媽媽和恩吉斯姨姨實驗室有關艾爾迪亞人的血液和神經研究數據公布,震驚世界。下一步她們決定開始進行“改寫”計劃。
伊萊來了很多人,據說有什麼皮克啦、波爾克啦,好多好多名字,我根本記不住。所以爸爸媽媽都變得十分忙碌。
媽媽啟程去國外開學術交流會,本來應該由爸爸陪同的。可我要開學了,爸爸答應了要送我去上學,他不會對我食言,所以爸爸留下來照顧我。
晚上我坐在他的腿上預習功課,他從書房的抽屜裡拿出了包著封皮的本子。
我把新書翻完了,趴在爸爸的胳膊上,問他在看什麼。
爸爸對我說,這個本子裡記錄著過去的故事。
那是有關他、有關媽媽、有關埃裡克伯伯、偵察兵團、地下城,無數牆內生活的往昔時光。
爸爸寫得字就像他的人,挺直板正,印刷字似的端正,兵團裡再沒有人寫得比他更好看。
他的文字也像他的人,冷峻嘲弄,卻流暢柔軟。
我在裡麵看到了媽媽。是年輕時的媽媽,大大的眼睛笑意盈盈,長著一頭黑色的長發,披著綠色披風,特彆明媚,特彆張揚。
“媽媽。”我指了指本子上畫著的人。
爸爸輕撫我的發頂:“是的,是媽媽在兵團時的樣子。”
他在想她。
原來想念即使不說出口,也會從眼睛裡漏出來。
我也想她。
我抱著爸爸的胳膊,繼續翻看著筆記裡的故事。裡麵有伊麗莎白姑姑、法爾蘭叔叔、埃裡克伯伯、恩吉斯姨姨、當然還有亞倫哥哥、米卡薩姐姐。
“為什麼有的人變黑了?”我看見爸爸塗黑了好幾個名字,其中就有伊麗莎白、法爾蘭、埃裡克、恩吉斯。
爸爸沉默半晌,緩緩道:“也許,在另個世界他們沒能活著。”
“沒關係的爸爸,”我說道,“他們永遠在我們心裡。”
他都記了下來,因為爸爸也很想要都記住吧?一點點都不想遺忘。
“我也可以寫嗎?”我問。
爸爸回答:“當然。”
他將筆記新頁攤開,遞給我一支筆。
我咬著筆頭苦思冥想,想到最近發生的事,想到爸爸媽媽帶我去看海,還有公墓裡躺著的格子。
“從前有隻月亮,想要去看海洋。於是離開家鄉,去往四麵八方。”
我感覺到爸爸身形微僵,他低下頭認真地看我繼續寫。
“四方沒有海洋,有的隻是高牆。高牆佇立天上,快要遮擋太陽。”
“月亮灑落遍地光芒,想要找到落腳的地方。”
“她看到,膨脹的身軀、紛飛的炮火、戀人的分離。
四周茫茫,何處為家。”
“最後月亮,找到一隻落淚的眼睛。”
“眼睛裡,落下一滴小小的海洋。”
“原來,她出生於海洋,海洋就是她的家鄉。”
也許,我會接過爸爸的筆繼續寫下去。寫我們的故事,寫那些後來的故事。
012.
我上學了。
媽媽說的應該是對的,我可能是個天才。
笨拙的、不會說話的塞勒涅,在上學後突然展露出驚人的鋒芒,超過同齡小朋友一大截。
老師們決定讓我跳級。
一級不夠,還要往上跳、再往上跳。
爸爸媽媽又開始憂愁起來。
媽媽歎了口氣:“塞勒涅,你能不能長得慢點呀?”
爸爸正在喝紅茶,他沒接話,可惜媽媽出賣了他。
“爸爸總覺得還沒為你做些什麼,你就快快長大了。班上比你大的小朋友會欺負你嗎?”
爸爸怎麼會沒為我做什麼呢?我很詫異,他和媽媽給我的已經太多了。而且,我覺得爸爸媽媽實在是有些太操心啦,我可是人類最強的孩子,誰會欺負我呢?
我停下手中的筆,開心地抱住爸爸:“怎麼會,爸爸會幫我的。”
最近學校裡在搞一個活動,鼓勵我們年級的小朋友給外麵其他國家的小朋友們寫信,和他們做“筆友”。要寫我們生活裡的事,快樂的、難過的、有趣的都可以。
老師們會幫助我們把信寄出去,撒遍四麵八方。
同年,由於實驗室和醫院被炸的事情公布,引起震動。布島舉行了默哀儀式。埃裡克伯伯以輿論為手段,推行了“禁止攻擊學校、醫院;禁止攻擊無辜的婦女與兒童”的世界公約,毫無懸念地通過。
我坐在教室裡,和同學們一起思考著手邊要寄出去的信箋究竟該寫什麼。
伴隨著公約達成的消息,學校的廣播裡傳來歌唱的童聲,和平鴿煽動翅膀,飛向天際。
“從前有隻月亮,要去尋找海洋……”
我想,我知道要寫什麼了。
我要接著去寫,四歲那年,爸爸媽媽帶我去看海。
我好小好小,生活在這廣袤大地的天之涯,海之角。
腳下踩著波浪,嘩啦嘩啦作響。
爸爸媽媽帶著我鑽進海裡遊泳,媽媽給我挑了黃鴨子的遊泳圈,我掛在脖子裡,每次浪頭打過來,就身不由己的在海水裡翻湧。
我們一直遊,一直遊,遊到海水變藍,和天相接。
遊累了,爸爸帶我回到岸邊。我用沙子堆起了大大的堡壘,堡壘是兵團的樣子,庭院裡還要栽種蒼天大樹。
媽媽還在海裡興致勃勃地遊,劃拉著四肢,撲棱著手腳。
爸爸擔心她,不時就要看看她,再看看我。最後,忍無可忍地把頑皮的媽媽從海水裡拖了回來。
我在沙灘上撿到了好多漂亮的貝殼,放在耳邊可以聽見大海的呼嘯。我還在石頭縫裡找到了一隻無家可歸的小螃蟹,爸爸幫我放進了桶裡。
夕陽西下時,我們踩著晚霞回家。
媽媽遊泳遊得太累了,累到不想走路,坐在沙灘上伸手要爸爸抱她。
爸爸沒有辦法,隻能彎下腰背起媽媽。
在媽媽麵前,爸爸總是認輸。他就是沒什麼辦法,對媽媽毫無辦法。
但嘴角是彎起的。
他一手托著媽媽防止她摔下來,一手牽著我。我拎著塑料小桶,桶裡裝著好多貝殼和我發現的小螃蟹。
我們就這樣,慢慢又慢慢,緩緩又緩緩,走進晚霞,走向家裡。
這幾年裡,我模模糊糊觸及到些可以稱之為生命本質的東西。關於死亡,關於新生,關於愛。
我難以向你描述這些抽象東西的具體含義,其實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這世界上有太多我搞不清楚的東西。
於是我挑挑揀揀,撿起記憶裡這枚珍貴的“貝殼”。也許這就是名為幸福的東西,隻要你曾感受過,就永遠忘不了。
致我遠方不知名的朋友。
願你能感受我的幸福,願我們都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