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春睡(一) “之死矢靡它。”……(2 / 2)

禁闈 吃飽去睡覺了 4809 字 1個月前

程允棠披上外衫,微微頷首。

阿檀笑了笑,“那奴婢先去煮茶。”

她走後,程允棠起身推開窗,光線透進來,屋裡倏然通亮,吹散了夢魘後的餘悸,她眯了眯眼,聞著院裡的雨後清香,一時有些恍惚。

這是她離開聿都的第三年,距離“丁酉之變”已經過去了整整五載,華陽宮空落許久,在她離開之前就已經搬進了新的主人,有關於程皇後的一切,似乎除了史書上的寥寥數言外,再無人記得了。

朔北府遠離京師,帝王的手再長也夠不著千裡之外。帝十三女明嬋公主離京為聖上祈福,回宮的路上卻被歹人擄走,生死未卜。

消息早已傳開,人人都在猜測這位風采昭彰,天姿神授的十三殿下會被摧殘成什麼模樣,或是已經香消玉殞,卻不知,李望津使了一手金蟬脫殼,早已蟄伏在朔北府。

院裡的槐花已經開了,濃香肆意,這處院落是朔北府一位富商名下的產業,舉目望去,小橋流水,蔚然秀麗。

程允棠坐在亭中,從瓦罐中抓出一把魚食,阿檀已經煮好了茶,她立在身側,輕聲道:“皇都派來的巡按禦史約莫這段時日便要到朔北府了,娘子有何打算?”

“是哪位大人?”

阿檀搖了搖頭,“還不知,要差人再去問問嗎?”

程允棠垂首看向漣漪蕩起的池麵,拋下一把魚食,目光平靜,正要回答,一句滿是笑意的喊聲驀地在不遠處響起,“程娘子!”

阿檀耳尖動了動,低聲道:“娘子,那小子又來了。”

程允棠一頓,轉過頭,卻沒瞧見人。

“我在這裡!”

她循聲望去,瞥見院裡的牆頭上探出一人,身著赭色短衫,衣袖卷起,束著高高的馬尾,朝她招了招手,笑容輕狂張揚。

朔北府偏寒,少年卻仿佛不知道冷一般,單層的麻衣被風吹起,他從牆頭一躍而下,姿態靈活,兩手背於身後,眉眼含笑,走至程允棠身前時,忽然變戲法似的捧出了一簇春海棠來。

花嬌如玉,盈盈垂露,人臉半掩在枝葉後,雙目明亮,神采奕然,“程娘子,給你。”

說話的少年喚作燕回,今年十四。

他身上的衣衫雖漿洗得發白,但格外乾淨熨貼,少年意氣風發,連剛下過雨的潮濕庭院似乎都因他的到來清爽了許多。

程允棠看了他一眼,視線停在他捧著的花上,“哪來的?”

他隨口胡謅道:“路邊隨手采的。”

話音剛落,一旁的阿檀便疑道:“朔北府寒冷,春海棠嬌貴,路邊可不會長,得細心看養才行。”

陡然被拆穿,燕回耳朵一紅,眼珠轉了轉,嘴硬道:“就是路邊采的。”

程允棠伸出手拂弄花瓣,“多謝,我很喜歡。”

少年揚起唇角,“你喜歡就好!”

阿檀尋來一隻精致的花瓶,程允棠將海棠花插上,隨口問道:“今日不用去學堂嗎?”

燕回笑嘻嘻道:“夫子說要給家裡的母羊接生,今日便提前下學了,還說北邊小鎮上有犬戎人過來搶東西,讓我們之後幾日都早些回家。”

“那你怎麼還在外亂跑?”

“哎呀……”

燕回撓撓頭,不好意思直說我是為了給你送花呀,眼珠轉來轉去,支支吾吾半天,終於想到一個借口,他從衣襟裡翻出課業紙,“這幾句我看不懂,狗蛋他們不識字,我爹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我找不到人問了,就隻能來問您了。”

程允棠從他手裡接過紙張,燕回順勢蹲在她身前,聽她道:“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①”

“意思是說,柏木小舟在飄蕩,垂發齊眉的少年,是我心中愛慕之人,至死也不會更改。”

她語調清冷,如玉石霖霖,燕回仔細聽著,聽到“愛慕”二字時忽然目光一晃,耳根發燙,怔怔道:“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書孰也會講這首詩嗎?”

“是也不是。”燕回道:“夫子隻教我們怎麼讀,不說意思,他總說多讀幾遍會背就行了,可連它的意思都不懂,又怎麼能算是學會。”

程允棠道:“有人覺得詩中女子反抗父母,大膽求愛是直率坦然,亦有人覺得她離經叛道,為人不恥,所以許多書孰並不會講這首有爭議的詩。”

燕回若有所思,疑道:“為什麼會為人不恥?”

“大多數眼裡,父母之言猶如天命,不可違逆,追求所愛雖熱烈直率,卻又奔放不知收斂,便為人不恥。”

“這簡直就是在放屁!管彆人做什麼,彆人說什麼便是對的麼?順從自己心中所想才對。”

燕回不假思索,話音落下才意識到自己說了臟話,猛地伸手捂住嘴,眼睛瞪大。

見狀,程允棠輕輕一笑。

笑聲拂過頭頂,女子身上的清香盈盈繞繞糾纏鼻尖,燕回一愣,微微掀起視線,程允棠還在看那張課業紙,寬大的衣袖順著胳膊滑落幾分,欲蓋彌彰地露出半截手腕。

十幾歲的人早就知道什麼是美醜,無疑麵前的這張臉,是一副能使春海棠都黯然失色的絕色姝顏。

燕回僵著肩膀,直到看到程允棠手腕上一顆灼眼的紅痣,才眨了眨眼,匆匆垂下眼簾,先前還嬉皮笑臉的少年局促地蜷緊手指,掙紮半晌,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輕輕扯住她的衣袖下擺。

程允棠從課業紙上移開視線,“怎麼了?”

燕回仍舊蹲著,抬頭望向她,眼中霧蒙蒙的,隻捏著她的衣袖一角,神色緊張,期期艾艾道:“程娘子,後日是花朝節,南坊有燈會,你……你會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