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苑,沈君成進屋後摸著黑,極小心地放輕了手腳,哪知還是驚動了他爹爹。
聽得那聲咳嗽,他也不打算理會,隻悶頭往裡間兒鑽。
沈甫清昔年和君成他娘私奔,遭人追殺,也習得一陣子腿腳招式,這會氣得一個鯉魚打挺地就坐了起來。
“有種!”
屋內連盞油燈都沒點,漆黑一片,沈君成就著黑暗去瞧他父親。
暗沉沉地,看不清人影兒。他爹的怒火卻分明,猛烈地朝他襲卷了過來。
“可你小子若真有種,明兒就離了我自個兒糊口去!你也這麼大個人了,總不能還在我身下吃喝,我沈甫清一介役夫也養不起你這金貴的公子!”
身上的冷意還丁點未散,這會兒更覺急寒攻心,沈君成怒而咬牙。
一開口嗓子卻像被一團雪給堵住了,硬說不出一個字眼兒。
沈甫清更是緊逼,“你若真是個漢子,從今日起便自立門戶去!你老子我給你喝血吃肉地這麼些年,剩下也就三瓜倆棗了。你也有手有腳的,自個兒收拾了東西,明兒一早就走吧!”
明兒一早就走?
他當然想走,也早就想走了,這宅子就不是個人該呆的地兒!
可他不能落下了東西。
他又帶不走。
沈君成感覺心下在流淚,血的淚。黑暗中,有那麼一瞬,陰騭、決絕的眉眼也閃過了一絲後悔。
當年,送過來的時候,他就不該接下。
可拿到手的東西,便是他的了,他哪有舍下的道理。
自是如剜肉,還是心尖兒上的。
羞憤這玩意兒還真有意思,能讓他伏得像條狗。
他試了試,還真狠不下心後,也便沒再吭氣。
沈甫清自歎活了這麼些年也少見這孬種,卻也暗暗鬆了口氣。
他也舍不得呀,也就是逼不得已了。
贅子哪裡能當得,那是會被人笑話一輩子,永也抬不起頭的!
以前君成她娘一家子嘲他一介窮酸掉書袋,便是迫害了親閨女也羞於嫁與他。20年前,他跪在高府門前信誓旦旦,說著什麼富貴發達,前途無量。
20年後的今日,他窩居這深宅,終日庸庸,操持俗務,依舊身為人下人。
娘子也鬱鬱而終,一輩子的期盼也落了空。
誠如那狠心的嶽父所言,窮書生,永無出頭日。
他果真,並未顯名。
如今他也不苛求他兒,龍生龍,鳳生鳳,不求聞達,隻願他能挺直了腰杆做人。
莫要高攀了去!
“瞧不上我這磕磣爹爹,這還賴著作什麼,真個沒骨頭了?”沈甫清沙啞了嗓子,又逼了一句。
可依舊,如一拳打在棉花上,那頭沉默不變。
便起身點了油燈,罵道,“不要命的狗東西,夜裡頭不歇著,忙著什麼勾當?”
見杵在簾下,半進不進的他兒動了動身子,他忙嗬斥了,“不洗了就上塌,你就甭想再進我的屋了!”
沈君成這才走到擱在屋角的爐前。
方靠近便有熱氣往腿上拱,原來熱水已燒好了,爐火還半滅不滅。
“路口一毛頭小子揣著手,凍得上竄下跳的,我是沒瞧見?”
見他兒清白著麵目,也恐真給凍壞了,沈甫清也不問了,上前拎了熱水,倒在了桶裡。
“過來!”
沈君成走過去,也不說個是或不是,一如幼時任著他爹爹伺候起來。
水汽蒸在臉邊,沈甫清才長長歎了口氣。
“你小子平日裡六親不認,不把我這老子放在眼裡,這會兒倒是慫了?縱你再能耐,還不就是我這麼個沒用的老東西惦記著。老爺、小姐可還把你當個人,這麼冷的天兒差你去找他娘的野貓兒!良心都被野狗叼了,你老子給他當牛做馬的……”
一直貌合神離的沈君成麵無表情看了他一眼。
他爹念及當年被追殺走投無路,老爺的收留之恩,在他跟前也一直念叨著老爺的仁善,叮囑他知恩圖報,莫要忘恩負義。
這會兒雖為著他,怪了老爺,他卻並不感激。
人最可悲,莫過於不能從一而終。他瞧他爹爹便是如此。
不知他兒的心思,沈甫清隻重重將熱毛巾焐住了他兒的兩個膝蓋。
一開口語氣也變得格外的重。
“與小姐的婚事甭想了,我便是死也不會認的!咱也高攀不起,我與你娘親便是先例。”
這會認定他兒離不得他,沈甫清多了幾分底氣,看這逆子的眼神也堅定許多。
他兒卻目色很空,似發呆,又似忖度了一會兒,眉間才凝了一絲費解。
“高攀?”
“可不是!老爺若真覺得自個兒閨女是個磕巴,待你有所虧欠,也不至於執意要你入贅!”
沈甫清恨老爺仗著錢勢,將人不當個人。
他兒卻忽地虛虛笑起,“哦~您是為這個來氣的?”
不待沈甫清發作,他兒又笑得厲害了。
“那您還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老爺家業大,膝下就音小姐一個。女婿不入贅,大爺和三爺家的兩位官爺夫人可不爭個頭破血流了?三公子知明可在咱宅子裡頭養了好一陣兒呢,倘若不是弄哭了小姐,老爺如何送得走?”
過繼這岔,宅子裡頭確實傳了好一陣。也是近兩年老爺才斷了這念想。沈甫清怎會不清楚。
可雖分了家,大房、三房的老爺都是做官爺的。屋裡頭的夫人也都是姓曹的,有權有勢,更有野心。兩房早就惦記著二爺的家產,哪裡會放手。
將兒子過繼給二爺,怕不過是最委婉的手法了。
胳膊擰不過大腿,沈甫清料定二爺也爭不過這兩個當朝為官的兄弟。
這逆子也真瞎操心。
“你管他!左右都是一家子的,你個下頭人管什麼閒事兒!”
沈君成怎會將自個兒當作下頭人,隻目色沉沉瞧過來。
“閒不閒事兒,我都是要入贅的。畢竟,您名下空空,老爺有大把的家業給我。說穿了,我就算再糊塗,也不能就真貪圖了你這一間兒暫住的屋不是?”
“你……你這還真想認了老爺當爹了?”
沈君成笑笑,“做夢都想。”
見他爹瞠目結舌,他又理所當然補了一句,“府上小的,哪個不想呢?君成不過也是個俗人罷了!”
“你哪能?和那些個小廝夥計比,你真個沒出息了!”沈甫清大怒。
“哼,出息……是個什麼東西?現如今,誰人不認銀子?”
“你小子喜歡銀子?”
還不願意信了?
沈君成微俯了身子,嘴角一絲譏笑,傲然又無情。
“你也就是把人想得太清高了,才落得這可憐下場。你以為娘親當初是怎麼死的,她是實在過不下去這窮酸、憋屈的日子了。”
“你以為她受不了,我就受得了了?贅子難看,可管家兒子更難看!”
這話戳了沈甫清的心窩子,半晌都沒能緩過來。
待他兒起身,要回裡間兒了,他才皺了眉頭,老臉看起來像是蒼老了許多。
“萬事甭想得太美了。你以為老爺真能打發你幾個子兒?不論過不過繼,老爺的家業留給你的都不會多。說句難聽的,你在他心目中,就值不了幾個錢兒!”
他兒卻如一塊頑鐵。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老爺就算打發我一個字兒,也能白白磋磨了這一生了。兒子無能,受不了那勞苦折騰。隻求等口閒飯吃吃,父親莫要為難我。”
“我不為難你,你且去歇著吧。”
沈甫清一擺手,轉身便吹滅了油燈,踉蹌著又摸回了塌裡。
原是為了個錢財,君成也沒個錯。
當初他如這逆子一般風華,上京貴女見之無不掩麵含羞。也有權臣瞎了眼,來替千金登門,許他黃金官位,安逸門庭。
那日他若鬆個口,點了頭,也就是令一番光景了。
可少年人難免入情執,他偏愛慘了那頂尊貴、頂貌美的權臣女。一頭熱血地,要和那九五至尊爭。
有些事兒,他兒不知。可他兒確實比他通透。
做人骨頭還是不能太硬啊,免得折斷的時候太難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