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一,謝璟喻為抵擋西戎,與西戎主帥同歸於儘,扭轉戰局,戰死沙場,屍骨無存。
元昭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關山突降大雪,澆滅了將一切焚燒殆儘的大火,露出殘破的大地。
元昭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西戎不戰而退,自此,長達半年的戰爭就此結束,與此同時,消息傳入長安,舉國皆哀,皇帝下令追封其為提督驃騎大將軍,賜侯,號延平,世稱延平侯。
元昭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軍隊班師回朝。
謝府,非艱院。
安枳星隻覺一陣眩暈,跌倒在坐榻上,不可置信的睜大眼,重複著,“你說什麼?”
雲扇忍著淚,哽咽道:“姑爺,他......回不來了。”
“回不來,是什麼意思。”她眼底蓄起淚,咬著下唇看著雲扇,乞求著能聽到她說不是她想的那樣。
“小姐,您彆為難我了。”
雲扇哭著握住她的手,“您知道的啊。”
安枳星張了張嘴,搖頭,眼淚一顆顆的落下來,“我不信。”她猛然揮開雲扇的手,哭喊著,“我不相信!你騙我你騙我!”
“他說過要回來的,我為他繡了那麼多衣裳,我們好說好要去江城的,他從來不會食言的!”
她跌倒在地上,又掙紮著起身要出去。
“你們一定是在騙我,他是不是就站在外麵,他就是故意騙我,想看我的反應。”
她推開門跑出去,卻一頭撞進謝母的懷裡。
“母親,她們在騙我是不是?是不是?”
安枳星攥緊謝母的衣袖,渴望著能聽到謝母笑著點頭,然後告訴她謝璟喻還平安,不日就要歸來。
然後謝母卻紅著眼,不忍對上安枳星的目光。
“怎麼可能呢。”她搖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這不可能,我們明明贏了,母親,我們不是贏了嗎?他為什麼會回不來,我們贏了的啊。”
謝母也心痛,她就這樣一個兒子,他還那樣年輕,出征前還笑著說勞煩她多照顧著安枳星一點,她性子嬌氣,多擔待擔待,等他回來後再向她賠罪。
怎麼就,就回不來了呢。
安枳星靠在謝母身上,哭到喘不上來氣。
怎麼辦啊,怎麼辦。
沒有謝璟喻,她一個人怎麼辦。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回不來的就他一個,為什麼上天要如此狠心,隻施舍她這樣短暫兩年,就收回。
誰能告訴她該怎麼辦,怎麼樣才能讓他回來,究竟要怎麼辦,謝璟喻才不會離開。
她頭腦發暈,胸腔堵塞著一口氣,喉間發澀,突然吐出一口血來。
“枳星!”
“小姐!”
天地倒轉,意識消失前,她最後看到,是謝母和雲扇慌亂的臉。
即將過年,為了不和新年衝突,連大軍都來不及等回來,葬禮就必須辦了。
安枳星再一次的,對這個世道生出了諷刺,惡心的她想吐。
府裡已掛起了白綾,灰暗的磚瓦上,白色的條綾更襯得肅穆壓抑。
她一身素縞,腫脹著眼守在空空的棺材旁,神情恍惚。
今日已是二十四,還有五日就是除夕了。
連最基本的七日擱棺都做不到。
她眨眨眼,忍回眼底的酸澀。
謝璟喻,對不起,我是不是好沒用,連這樣最基本的尊重,都不能為你爭取來。
沒關係的。
不多時,她目光又溫柔下來。
很快,我就會去陪你了。
期間,安父安母、清華長公主、楚暮雨和江雲開,甚至是皇舅舅都曾來找過她,希望能紓解心中的苦楚。
安枳星總是沉默著聽完,然後在他們離開前,攬住她們,說一句謝謝。
五日後,這架空蕩蕩的棺材送入謝家墓地。
那天,陰雨多日的長安難得放晴,冬日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安枳星仰起頭,癡迷的看著泛著金光的太陽,光線直射她的眼眸,刺的她眼皮發澀。
謝母的眼眶還泛著紅,攬過安枳星的肩。
除了得知消息的那一天以外,她再也沒有見過安枳星流下一滴眼淚。
她知道安枳星是個堅強的性子,但同時也怕她的剛烈。
她太安靜,太冷靜了。
安枳星與謝璟喻的感情有多好,他們都有目共睹。
她情願安枳星整日哭鬨,即便是發火砸東西,是在知道連七日停棺都做不到時,能大聲反駁,指責和辱罵所有人。
而不是不敢置信的看著他們,然後又將眼底的怒火、失望和恨意埋藏在心底。
她渾身染著冷意,又像是所有人中最事不關己的那一個。
這讓謝母從心底生出膽寒來。
安枳星收回目光,對謝母笑了笑。
“枳星......”
謝母欲言又止。
“我沒事的母親。”她笑著,“我知曉您要說什麼,我都明白的。”
我隻是不能接受。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她對這個世界的恨意就不可控製的與日俱增。
人的記憶都是有限的,新年將至,除了他們,沒有人會記得曾經有個人,在邊關的戰場上,堵上自己的身體,燃燒生命,以屍骨無存的代價,換來今日和平熱鬨的除夕。
她不敢想象當時的場景。
她好想好想問他,謝璟喻,你痛不痛啊。
我好痛。
痛到每時每刻每分每秒,心臟都像被人用刀刃一片片的切割下來,骨肉分離又被重組,極致的惡心盤桓於喉間,時時刻刻的提醒著她:
誰都可以遺忘,唯獨她不行。
回到謝府,白綾已經被撤下,街坊周圍已經有了喜慶的味道,隻有謝府,沉寂的宛若荒島。
安枳星沒做停留,直接回到了非艱院。
晚上還要吃年夜飯,安枳星推脫沒有去。
府裡人其實都沒什麼心思去吃,見她提出來,便應允了讓她好好休息。
安枳星從專門放信的小匣子裡,拿出兩封未拆封的信。
一個是她還沒來得及寄出去的信,一個則是四日前收到,謝璟喻還在西邊時寄來,但姍姍來遲的信。
她指間摩挲著信封,終究是沒有打開,隻是將自己所寫的那封放到燭火下。
火舌撲騰一下舔舐上紙張,火光映在安枳星的臉上,映照出她麵上複雜的神情。
有傷痛,悔恨,憎惡,懷念和極致的溫柔。
傾注了她心血的信被席卷的火焰吞噬,落下零碎的灰燼。
她沒有拆開謝璟喻寄來的信,而是反複的撫摸著,最後放回匣子裡。
今夜的街上一定很熱鬨吧。
去年的兩個除夕,她都是和謝璟喻一起過的。
夜晚的月亮依舊柔和,盈盈的散發著溫柔的清光。
街上的喧鬨聲明明離得那樣遠,可安枳星卻感覺就在耳邊。
她吹熄了燈,躺在冷冰冰的床上。
燈火通明的長安,唯有謝府隻隱約掛著兩盞燈,在風中閃爍的像殘敗的燭火。
安枳星閉上眼,聽到響徹長安的煙火聲和歡呼聲。
寂靜的非艱院,她沉默著,沉默著。
新年終究還是來了。
去年的非艱院門口,爆竹聲不斷,謝璟喻從身後捂住她的耳朵,靠門框上,和她一起笑著看紅色的軟紙被炸的飛揚起來。
今年的非艱院,安靜的一絲氣息都沒有,安枳星站在門口,看著院前那個凋零的古樹,看了很久。
後來的日子,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她不對勁,全身上下從頭到尾都不對勁,可偏偏誰也說不出來究竟是哪裡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