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綜合征 和高明哥吃飯的一天 ……(2 / 2)

諸伏高明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長的手搭在他的肩上,熱意隔著薄薄一層布料漫向四肢百骸。

“我知道了。”諸伏高明注視著他,聲音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溫和,“緊行無好步,當緩圖之。”

諸伏景光將眼中濕意眨了回去,重重點了點頭。

門被重新合上,服務員魚貫而出。

諸伏高明站至窗邊,四處察看一番後,接起了電話:“岩田警視正。”

“諸伏警官。”蒼老的聲音從通話那頭傳了過來,“之前的訊息收到了吧。”

“是的。”諸伏高明說話始終不疾不徐,“您說近藤一彥提到十五年前,我父母遇害那晚,長野有黑色的車群來往。”

“原話是‘他們像烏鴉般掠過郡縣車道,所行者皆著黑衣,隻作片刻停留,就在雨夜中駛入更幽深的森林。’”

岩田正信坐在辦公桌前,麵前正攤開著兩張檔案,一張來自近藤,另一張,若是諸伏景光在這,倒是能一眼認出上麵的照片正是那名在訓練館被抓獲的修理工。

“兩者之間並不存在確切聯係。”諸伏高明的神色未有一絲變化,“近藤在事發時還未成年,太過久遠的記憶很容易因環境和言語產生誤差。”

岩田正信笑著歎了口氣,正欲張嘴時,又聽見通訊那頭傳來諸伏高明冷靜、克製且不摻猶豫的聲音:“但想必我已經沒有和他正麵交談的機會了。”

岩田正信視線微凝。

半晌老人才歎息道:“是的,你猜得沒錯。近藤一彥已於五日前身亡,急性過敏致使的休克,搶救無效。不愧是‘孔明’啊,你在長野就職,有些屈才了。”

“這是我個人的規劃。”諸伏高明平靜道,“但您既然向我提到這些,想必是有任務需要我的參與。”

“你可以拒絕。”

“和我弟弟有關?”

“和我們每個人都息息相關。”

“請說吧。”

饒是岩田正信閱人無數,此刻也被諸伏高明的乾脆驚了下。稍許他再也掩飾不住眼中的讚賞之色,也下定了決心:“這個任務,有關‘烏鴉’。”

“烏鴉是一個代號,可以是組織,也可以是人。我們這裡要說的,是暗網上一個名為‘Corbie’的賬戶。”

“蘇格蘭用法。”諸伏高明說。

儘管知道這名年輕的警官看不見,岩田正信仍是點了點頭:“你沒有貿然推測賬戶身份,這很好。這個賬戶已存續半個世紀,我們並不能確定背後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個龐大的團體,但它的行動目標卻是十分清晰的。”

“半個月前,有一名修理工接受了烏鴉的任務,潛入警校,搜尋資料。很不幸地是,在審訊尚未完成時,他就在看守所身亡了。和近藤相同的原因,過敏性休克。他有一名身患重病,亟需藥費的女兒。”

“烏鴉始終在引誘我們社會的邊緣者、困難者走向深淵。用一點微小的利益去換取那些民眾的生命,為他們提供犯案手段和自裁工具。而我們卻很難抓住它的尾巴,也查不出冰山下究竟還藏著什麼。我們離它最近的一次是在三十四年前,我的戰友藤吉和它們中的一員同歸於儘。”

“我們那時自以為搗毀了烏鴉的巢穴,可就在三小時後Corbie賬戶便於新的中轉站重新上線,仿佛一個不死的神話。”

“那一場追逐戰後帶回去的從犯,都在一年內陸續死亡。”

“諸伏警官,我並不是要你放棄人生的規劃,我隻是希望你能參與到我們的這麵網中。”岩田正信語氣平淡,但任誰此刻來看這名老者的眼睛,都會覺得它們熠熠如年輕戰士,“它們有眼線,有鴉羽,我們就敲上與之對應的釘子,最終由點及麵,連成一張為社會兜底的安全網。”

“……”

五月能算是一年中最好的天氣了,陽光、微風都恰到好處,從窗欞看去,湛藍天空如同水洗,其下人流往來如梭。

渺小的人類,渺小的生命,平凡而幸福。

諸伏高明摩挲著手機,談話進行到了末尾,岩田正信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問他:“見過你弟弟了?”

“是的。”諸伏高明回答。

“你覺得他怎麼樣?我是指心理方麵。”岩田正信問。

諸伏高明沉默了片刻。

他腦海裡重新浮現出諸伏景光剛剛的模樣,由檔案聯係至父母,由父母重新聯想回當年那場噩夢,一切都在瞬息之前,諸伏景光卻已搖搖欲墜。

Survivor Guilt,幸存者內疚。

諸伏高明一直很清楚自己弟弟的心結。

輕度失憶和失語都是極為典型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目的在於保護人的大腦不被負麵情緒擊垮。但諸伏景光不止有這兩項症狀,或者換種方式表達,他的身體在啟動本能防護措施,他的心靈卻讓自己時刻承受著罪惡的負擔。

諸伏高明在事後查過很多心理學資料,他記得有名英國心理學家提及過,幸存者內疚可以由三類事誘發:

當其他事件參與者麵臨生命危險乃至死亡,自己卻平安無事;

覺得自己沒能做到某些事情,當災害發生時,沒能挽救他人性命;

認為自己的存活是以他人的生命作為代價交換得來。

景光。

諸伏高明又想起那日他回家時的場景,入目皆是血紅,父母已然冰涼僵硬的身體臥倒在地,而他的大腦卻從未如此理智冷靜。

他沒在第一眼找到弟弟,於是他一扇一扇拉開家中所有能容身的地方,一扇一扇,最終在對開門的衣櫃裡找到了已經睡去的,滿臉淚痕的弟弟。

小小的,柔軟的,始終無法擺脫夢魘的景光。

他在這世上僅存的、唯一的,血肉相連的至親。

受限於當年的偵查技術,案件最後的破獲點隻能落在諸伏景光身上,隻有當這個耳聞目睹雙親慘死的孩子重新回憶起足夠清晰的細節,才有找尋到那晚凶手的一絲可能。

而諸伏高明以兄長的身份拒絕了一切要帶走景光問詢的人。

沒人該為自己沒能承受同等苦難而愧疚難安。

但像景光這樣的孩子,卻總會在每一個安穩度過的日子每一刻快樂的片段而感受痛苦。

諸伏高明還記得有一次深夜諸伏景光打來的電話。

那時他弟弟的失語症剛好,當天上午還滿是喜悅地向他介紹了自己的好朋友“zero”,晚上就再次打給了諸伏高明。

通話那頭景光的聲音顫抖,他是那樣的柔軟而難過,小聲問自己的哥哥:“我是個壞孩子嗎?”

“為什麼會這麼想。”諸伏高明問他。

“因為我很開心。”諸伏景光輕聲說,“爸爸媽媽不在了,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但我今天卻那麼的……快樂。”

為什麼人在至親離去後沒有時時刻刻以淚洗麵,為什麼他還會為交到朋友而歡欣鼓舞,為什麼他還能心安理得享用世上一切美好和明媚未來?分明帶他們來到世上的人已經在冰涼墓碑下永遠睡去了啊。

諸伏高明在那一晚再次意識到了自己真正要去做的事。

“他有自毀傾向。”岩田正信在通話那頭低聲說。

諸伏高明仰頭看著廣袤蒼穹,羽燕穿過城市的鋼鐵森林,逆風奔向綿白雲層延展至的天際儘頭。

“他會走出去的。”諸伏高明最終回答。

.

相隔一棟建築的巷子中道,諸伏景光默不作聲取下黑色的耳扣。

這裡還算僻靜,路旁兩側鮮少有人路過,他用手遮住雙眼,緩緩呼出那口滾蕩的熱氣。

少許時間後他重新理清了自己的思緒,正要邁步時,腦海裡驟然響起一道惶急甚至於稚嫩的電子音:

[求求你!救救我們吧!]

諸伏景光倏然轉頭。

[不在左邊,請往右邊走,拐兩道岔路,通道口有一個紅色的消防箱。]

[他要死了,求求你快一些!]

黝深的裡巷儘頭,層疊垃圾堆的更後方,閃著淺紅色光芒的棱鏡體懸浮在空中,源源不斷的光點落到下方青年身軀之上,每落一分,棱鏡體的光線就黯淡一絲。

空氣裡混雜著瀝水廚餘的腥臭和比之更多的鐵鏽味。

後一種味道的來源流滿了整片水泥路麵,血泊中躺著一具年輕的軀體,穿著警校製服,身中數槍,手指已經僵硬了。

那是別所直樹。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