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小時來發生了太多事,他們彼此之間也有太多想法想要交流,但此刻顯然不是一個好的時機。
諸伏景光應了一聲,跟每個人道完晚安後,才不緊不慢關上了房門。
他立在原地片刻,在確認腳步聲都已遠離門口後,當即彎腰捂嘴,劇烈咳嗽了起來。這陣幾乎要撕裂肺腑的咳嗽緩過去後,他的掌心已多了一絲殷紅。
諸伏景光用紙巾擦去血跡後,突兀伸手用力一拉——
“唰——”
窗簾撥開,月色湧入房內,也映出重重樹影。
宿舍窗外綠喬木的枝乾上,一團純白正藏在層疊的樹葉之間。鮮紅的圓眼一眨不眨,直直看向諸伏景光。
“你明白我的來意。”丘比的話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再不采取相應的措施,你的身體會承受不住如此龐雜的能量。”
“諸伏景光,我不是你的敵人。”
諸伏景光重新合上了窗簾。
愈演愈烈的頭痛讓他唇色都有些泛白,一整天下來見到的人和事都在他的眼前走馬燈似掠過。兄長的應答,躺在小巷裡身中數槍的別所直樹,冷峻的來自數年後的金發男人,紮雙馬尾的女孩,眼中滿是瘋狂與怨恨的劫匪……
還有在警署道彆時,一個警員私下同他的交談。
“按規定,我們最多隻能告知部分案件後續。”
“嗯,我們明白的。”
“彆急啊。”那名警員短促地笑了下,隨即正色道,“但之後,如果你想和這名嫌疑人見麵,可以聯係我。”
“……”
“記住,隻能是你一人。”
諸伏景光從未有這樣一刻清晰意識到,他已走入了一張看不見的巨網。在夜色之中,在不可見底的懸崖邊緣,有什麼將要發生,而有些已無可挽回。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支離破碎的光影與回憶都離他遠去。諸伏景光拉開最角落帶鎖的抽屜,自其中取出一板藥片,沒有就水,徑直咽了下去。
現實中物理的治療手段能否抵禦帶了點玄幻意味的疼痛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疲憊如潮水將他淹沒,他撐著最後一點精力摘掉配件,合衣睡下。很快,夜色與夢境就將他徹底包裹。
另一邊。
降穀零正在夢中經曆諸伏景光的死亡。
如果要給這個夢境一個具象化的指代,應該是鏡子般的迷宮。每一個拐角都有新的岔道,每條岔道無時無刻都在分裂出新的脈絡……上方、下方、左右皆是鏡麵,每個鏡麵中是不同的諸伏景光,年齡各異身份也不儘相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正在死亡。
每一個鏡麵也容納著一個降穀零。
細碎的光像是夕陽下湖麵的反射,盯久了就更顯光怪陸離,雲譎波詭。降穀零站在原地,卻覺得自己正邁開腿向著四麵八方行走,奔跑,一百個,一千個人在他耳邊同時說話,數以萬計的畫麵在他眼中飛速掠過。
有年幼的,蜷在一個衣櫃裡死去的諸伏景光;有穿著警校校服衝進火海再不見蹤跡的諸伏景光;更多的是穿著深藍色連帽衫,在很多個夜色中孤獨離開的諸伏景光。
降穀零漸漸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避免,拯救,挽救……又或者,隻是經曆。
他視線正對著的那麵鏡子,鏡子中的降穀零正逐漸走遠。他走過那個盛夏的公園,走過滿地落櫻的警校,走到很深很暗的陰影中去,孤身一人。到了最後,他已走到了邊際,成為了一個不與任何線麵有交集的小點。
而那麵鏡子中的諸伏景光——
不再有諸伏景光了。
隨著降穀零的離開,鏡子中諸伏景光的身影就如被擦拭的墨水般一點點消散,最終徹底不見。
空白一片的鏡麵映出降穀零自己的臉。
幾秒後他意識到自己的手正在顫抖。
他明白了這麵鏡子要表達的含義。
——當降穀零選擇不與諸伏景光相識後,諸伏景光這個人,也將不存於世。
它怎麼敢……
降穀零握緊拳,一步步向著鏡子走去。
他想起了很多的諸伏景光。一筆一劃在紙上寫字的諸伏景光,那時他的字跡和用詞都已是同輩間的翹楚;在他床邊坐著教他彈奏吉他的諸伏景光,音樂如流水一般從少年的指尖流淌而出。總是微微笑著的景光,蓋印章時反而和世俗逆著來的景光,柔順的額發下是狡黠而輕快的靈魂。
所以——
憤怒像是火焰一般灼燒著他,又如岩漿般沸騰奔流,湧向周遭錯雜紛繁的鏡麵與世界。降穀零抬拳,狠狠砸下!
它怎敢妄議,這樣的諸伏景光,是隻能攀附降穀零這個人而存在的角色?!
哢噠。砰!
鏡麵從被擊中的地方開始碎裂,道道裂紋如蝴蝶振翅,飛向四麵八方。
整個世界都在碎裂。
降穀零墜了下去。
他也從夢境醒來。
降穀零豁然起身,昨夜忘拉的半邊窗簾外,淡粉色的晨光已刺破雲繭。
冷汗涔涔而下,降穀零深深幾次呼吸後,還是抑住了直接衝去找諸伏景光的念頭。粉色的光提醒了他。
那個在別所直樹身上寄生的係統。
當他們從倉庫出來後,那個係統悄無聲息附到了他的身上,電子音吵吵嚷嚷,從你要不要當我的宿主再到之後還會聯係你,而降穀零記住了其中最為冰冷入骨的一句告誡:
[畢竟,有關諸伏景光真正的死因,我可是都告訴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