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托付一樁買賣 南來北往皆是客 ……(1 / 2)

第九章

“怎麼不進去?”

站在城主府前,知無涯往前邁了幾步一回頭發現李孟來還呆呆地站在門口,沒動彈。她抬頭看向頭頂的城主府三個字,歲月滋久,抬梁穿鬥,樓三重,通三閣道,去地二十丈。雲氣仙靈盤踞,光彩溢目。拱門守著四金剛力士、四珠玉獅子,不怒自威。

姚海寧為官四十載,鎮守堯門關,自住的宅邸華麗富貴怕是不亞於皇帝了。李孟來看向師傅道:“師傅,下山一趟徒兒獲益匪淺。”

一門之隔,竟也能活生生劈出地獄和人間。姚海寧當初哪裡是不能出兵,他分明是不願出兵。

知無涯一見便知道李孟來這是被人世間的計較嚇到了。自己一手養大的徒兒,深山裡野了十餘年,一朝下山就撞進一盤死局,看著群蟻附膻,隻怕是被肉腥味熏得望而卻步。

城郭崩毀,寺觀灰燼,廟塔丘墟,牆被蒿艾,巷羅荊棘。眼前雕梁畫棟在他眼裡卻與菩提寺裡搖搖欲墜的危樓無異,耳邊依舊響起火舌舔木時的劈啪聲,大廈之將傾矣。

知無涯環顧四周,搖搖頭:“王侯貴臣,棄象馬如脫屣;庶士豪家,舍資財若遺跡。黍離麥秀,後世複哀後世。”

師傅又開始掉書袋了,李孟來無奈地撇嘴,這次下山時師傅一路都愛吟詠些她從未聽過的詩,平時也沒教她讀過,她哪裡知道師傅是什麼意思。

“進去吧。”

這句話好懂,李孟來三兩步跳上台階跟著知無涯走進城主府。府內幽深,一眼望不見底,連影子都吞噬殆儘。

哪怕堯門關天高皇帝遠,閒言碎語依舊能順著馬車傳到邕都。姚海寧昨夜擔驚受怕,為了照顧江聞岐,送走舒逸珺,在府裡忙來忙去,一夜不敢合眼。今晨舒逸珺一行人又浩浩湯湯提著完顏計等人的屍身闖進城裡。

姚海寧見那滲著血的白布,駭人得很,看都不敢看一眼,一想到此刻又得強打精神麵對一個喪父的悶葫蘆,一個手起刀落的女羅刹帶著一個沉默寡言躲在她身後的小白臉,和兩個不知從何而來的神棍。姚海寧花胡子都被抓掉了兩根,隻盼著能早日告老還鄉,回他的江南水鄉快活。

一把年紀了還得遭這種罪,什麼道理···姚海寧拿起茶碗,悶了滿口澀茶漱口,粗澀的茶水在嘴裡溜了一圈,隨後吐向一旁丫鬟捧著的銅盆裡,抓過丫鬟遞來的布巾,狠狠在臉上搓了一圈,又將布巾甩到一旁,歎了口氣走出房門。

候在門外的小廝快步跟上,他懷裡兜著江南寄來的信件,隻待姚海寧一聲令下就準備奉上。

“老爺,林家那邊來信了。”

姚海寧猛地頓住腳步,小廝險些撞上,驚慌失措地向後躬身連退好幾步。

“到書房等我。”姚海寧下巴一抬,示意小廝快離開,“快去。”

小廝不明所以地應聲離去,轉身還沒走兩步,就遇上迎麵走向姚海寧的江聞岐。對方好似已經知曉噩耗,一襲黑衣,少年原先就纖細的身形顯得更加薄弱,整個人像是牽著風箏的一根線,在空中晃晃悠悠,仿佛一不小心就要被一陣勁風吹折。

江聞岐瞧了眼小廝,鳳眼淩厲,瘦得巴掌大的臉上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格外引人注目,此時那雙眼看上去疲憊不堪,一場暴雨後的深山寒潭,陰鬱沉悶,又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深淵,一切風光景物儘收眼底,卻泛不起半點波瀾,隻是一圈圈漣漪微微蕩開,而後沉入水底。

這樣一雙眼實在駭人。江聞岐哪裡像是鮮衣怒馬的少年,自家兒子在他這個年紀還像一匹縱蹄狂奔的缺心眼野馬。

姚海寧在心裡默默歎了口氣,心裡默默考量著,江家經此一役,門梁折損,水儘鵝飛,以後隻能靠皇恩和故人的交情強撐門麵。賈相與鄭太後若念及故人,有心照拂江家的這個小兒子,江聞岐尚且有個坦蕩前程。

可皇上年幼,悍臣在朝,江守端一沒,江家同代的哪裡還會有什麼出頭之日。裝裝樣子可以,姚海寧知道自己也不用太過在意眼前的小崽子了,真正的大人物在前廳候著。

江守端戰死,朝中就缺了個鎮壓東南的大帥,這場仗打完回朝,儘管舒逸珺是女將,要是能搭上鄭金羽的東風,扶搖直上不是問題。姚海寧拍拍江聞岐,歎了口氣,又搖搖頭,領著江聞岐向前廳走去。

舒逸珺坐在前廳,嶽仲君不在她身邊。李孟來和知無涯二人在花園蹲著,老道士旁邊蹲著小道士,李孟來知道那處跟著自己的腳步就在近處。過了這麼久該是誰不該是誰李孟來心中猜了個大概。

“師傅,你是故意給我找的機緣嗎?”李孟來問道,手裡捏著朵花。這天氣也古怪,秋冬之交,不冷不熱,乾燥得不行。這處的花卻開得忘我,像是在生長在四季之外,“那個小妖傾城。”

果然,話音剛落身後的樹林就穿來響動。這麼沉不住氣還玩跟我玩追蹤術?李孟來內心一聲嗤笑,隻是沒過一會她感受到有人站在她身後,直直盯著她。

李孟來轉頭看向身後,是江聞岐。

短短兩日,他怎麼瘦成了這樣?姚海寧沒給他飯吃嗎?江聞岐憔悴得似片卷入風中的枯葉,了無生機,形銷骨立。李孟來張了張口,欲言又止。她不知該如何開口是好。

對上江聞岐那雙眼時,李孟來終於說出了那句她一直在心中默念的,“節哀。”

古有雲,一葉知秋。萬物有靈,哪怕是秋天,李孟來依舊能在漫山遍野的楓葉中感知到盎然生機,可眼前的江聞岐站在那裡,裹挾周身的肅殺冷清勝過秋意。

“多謝道長。”江聞岐說道,聲音嘶啞沉悶,像是從心靈深處擠出來的一樣,說話者費儘力氣,嗓子像是經曆了一場大風大浪,遭受了無儘的磨礪。

“道長接下來打算去哪裡?”

李孟來看向她師傅,對方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身上還粘著草芥,看上去有些滑稽:“去無定處。”

老頭子沒個正形,故作神秘。李孟來看著麵前死氣沉沉的江聞岐,在她再出發去鐘州時李孟來悄悄替江聞岐算了一卦,或躍在淵,無咎。

倒是個吉相。李孟來原以為拿著卦象再去鐘州,是雲開見月明,否極泰來的意思,沒想到一進鐘州就鬼怪橫行,自己還被提婆達多把元神丟去極樂世界轉了一圈,自己當初莫不是卜出了什麼暗藏禍心的大蓄卦。

“無論去哪裡,還請讓在下送道長一程。”江聞岐微微躬身,衣擺輕輕飄揚,仿佛隨時都可能被風吹散,“多謝道長救命之恩,聞岐沒齒難忘。”

“我送你張符吧。”江聞岐現在就像個一碰便碎的瓷娃娃,李孟來從兜裡摸出一張鮮紅符籙,“這是天師符,請了道德天尊加持,保你往後萬事平安遂心意。”

萬事平安遂心意···江聞岐輕笑一聲,接過符籙,看向李孟來,認真道:“多謝道長。”眼眸深沉,月暉餘韻,清冷卓絕。

倏然間,李孟來感覺自己耳邊好像再次聽見原先那一聲曠古而來的歎息,頭又開始痛了起來。可還來不及細究,就聽見舒逸珺一聲叫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