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對眾人,玄紫色的廣袖袍服上,金色絲線繡成的星辰風雷圖紋精美神秘,斂藏著難以言喻的玄妙。
揮袖轉身,清冷的眉眼平靜無瀾。即便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隻是往那一站,便有一種撲麵而來的壓迫,如同無悲無喜的九天神祇。
漠然如水,又睥睨眾生。看似慈悲,卻又似無情。
“大祭司!”聞人旻起身快步走向她,眉眼間難掩喜色。
“陛下。”巳湮頷首回應。
“參見大祭司!”包括皇後在內,滿朝文武齊齊俯身行禮。
“嗯。”巳湮隨意應了一聲,“方才,此處是又再為廢後之事喧嚷?”
一句話讓眾人的心瞬間被提溜了起來,楊培安和楊知韶更是心中一緊。
莫非這最後關頭,大祭司竟要插手!天機宮不是一貫隻占吉凶不問政事嗎?最起碼,不會在明麵上過問。
“正是。”聞人旻略顯尷尬。
被臣子在早朝上逼到這份上,還要向她求助,自己這皇帝當得委實丟人。
“貴妃也在。”巳湮沒有理會他的小心思,而是看向禦台下默不作聲的楊知韶。
楊知韶微微屈膝行禮,算是回應。
沒有人知道,對於這位年歲不過廿七、卻身負神力得萬民敬仰的巳湮大祭司,楊知韶心底一直有種無法言說的妒意和恨意。
妒她同為女子可受天下愛戴,恨她一句話便毀了自己的人生!
當年,若非她向皇上進言“迎顧命大臣家人入宮以示恩寵”,自己也不會被父親一封信從邊關喊回雲京,又被送入這了無生趣的深宮之中!
若不是被送入深宮,自己就還是那個在戰場上運籌帷幄、得兵將敬重的女軍師,而不是屈居宮窈之下、隻能仰她鼻息的區區貴妃!
更不用每每見到她這個這高高在上的大祭司,便難以抑製地生出一種被踩在泥裡灰頭土臉的自卑!
種種不甘在她的心底猶如跗骨之蛆,日複一日,無法逃脫,更無法化解,久而久之便成了心結,讓她一見對方便煩躁不已、冷靜儘失。
於是,即便知道所謂“廢後另立”不過是父親野心作祟,拿自己做筏,她也甘願順水推舟!
而此刻,這股煩躁再次上湧,楊知韶突然冒出個大膽的念頭,問了個讓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氣的問題。
“大祭司認為,我,可配得上皇後之位?”
她自幼在邊關長大,才智謀略樣樣皆有,十八歲入宮前便已輔佐父親立下汗馬功勞。楊知韶從不認為,皇後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多年循規蹈矩、大家閨秀的宮窈做得,自己會做不得!
然而對於她的問題,巳湮卻隻像聽到稚童氣話般,付之一笑。
這一笑,卻無異於在楊知韶的心頭火上又澆了桶熱油,她更加氣急敗壞:“怎麼?大祭司莫不是要說,是天意要讓她宮氏為後?”
完了!
這是楊培安現下腦子裡唯一的念頭。
此時此刻,他隻恨自己一直將女兒養在邊關,才使她隻草草聽過有關巳湮大祭司的傳聞,以致於如今竟敢當麵出言不遜!
太璋宮內頃刻間威壓彌散,百官隻覺心中陣陣發顫,忙不迭跪地俯首。
巳湮耐心不多,也並不想與她爭論。
“貴妃,你需知曉——”
她幽幽開口,那聲音裹挾著靈力仿佛從天外而來,清冷高遠,一遍遍回蕩在大殿中,餘音陣陣。
“‘母儀天下’四個字,不是你生兩個兒子便當得起的。一國之母,與排兵布陣,更不相同。”
……
時隔多年,巳湮大祭司再度生怒,且是在太璋宮早朝之上,這足以將“廢後改立”的火焰在最旺盛時徹底摁滅,連個火星也未曾留下。
這日之後,楊培安便被禁了足,楊派其他人等貶謫的貶謫、罰俸的罰俸。貴妃楊氏亦被打入冷宮,自此無人問津。
***
朝會散去,在聞人旻處理政事的承洗宮內,他與巳湮再次對坐手談。
大難過後,聞人旻喜笑顏開:“多虧大祭司力挽狂瀾,朕與皇後才不至於遭受大辱。”
“陛下言重。”
“大祭司不必過謙,這大承若沒有大祭司與天機宮,朕還當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巳湮執子的手一頓,抬頭看了他一眼,俄而又垂眸問道:“……陛下可曾想過,若當真沒有天機宮,該如何治理天下?”
“嗯?”
聞人旻一愣:“大祭司何出此言?”
“莫不是擔憂朕會鳥儘弓藏?!”
他連忙放下棋子,正襟危坐:“大祭司萬不必有此擔憂,朕與我大承曆代帝皇一樣敬仰天機宮與諸位大祭司,視爾為大承國柱,絕不會妄加揣測!”
“我並未擔心陛下有鳥儘弓藏之意,”巳湮語調不急不緩,“隻是近日時常在想,這立國之本、治國之策,究竟該是天機宮和天意,還是陛下與百姓?”
“畢竟這天下,終究是陛下的天下,治國,也終究治的是萬民之國。以神意治人世,興許——是在本末倒置?”
聞人旻默然,凝神看著她,不知在想些什麼。
“今日便到此吧。”巳湮放下棋子,起身,“對了,還有一事要勞煩陛下。”
“你說。”
“若楊妃願意,望陛下能赦免其罪,放她出宮,自此改名換姓,還她天高雲闊。”
可在高山翱翔的鷹雁,不該淪為金絲籠中的燕雀。
“……好,朕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