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 蜂樂回在等待一條回信(1 / 2)

蜂樂回在等待一條回信。

*

剛結束一天的訓練,蜂樂回去大浴池洗了澡,幾個同社團的部員還在互相潑水打鬨,他就已經結束了戰鬥。草草擦了幾下頭發,把礙事的劉海綁起來,發尾還在滴水,他肩上披著條毛巾走了出來。

還在更衣室收拾東西的阪田英二聽見聲音抬起頭來,瞬間鬆弛的表情在看見過分奔放的同級生時僵在了臉上,有點像是訕笑地招呼道:“蜂樂君……”

蜂樂回拋開毛巾,抓起一件乾淨的黑色T恤套在身上,沒擦乾的水珠就在衣物上拖出幾道細長的水痕,他把頭從圓領裡探出來才有空回應阪田英二,小狗似的甩甩頭發,隻是從鼻腔裡拖長聲音說嗯——?

“……沒什麼事。”

同級生吞回了那些想說的。隻是對方遊移視線的功夫,蜂樂回已經囫圇穿齊整了,抓起手機趿拉著鞋準備往外走。

對他要做的事隱隱約約有點猜想,這次阪田英二沒有叫住他。

蜂樂回於是得以安靜地穿過空無一人的長廊,在僻靜處找了個可以望見月亮的地方坐下。雲層散去,某個瞬間月輪看起來是橙色的、殘缺的、毛茸茸的。

他保持著仰望的姿勢,心想,江也看到了這橙色的可愛月亮了麼?

又想,夏天真好啊,隻是短短一段路頭發就晾得沒那麼濕漉漉的了。

手機握在手裡很快捂得發燙,他看了會天空才記起自己出來是準備做什麼。

她在做什麼?

發些什麼好呢?

好像有很多可以說的話。

他點開聊天窗口劈裡啪啦發過去,一個完整句子可以說完的,他偏要拆分成數個零散的短句轟炸過去。

鬆永江為了能夠及時回複消息,從來都不會開靜音,一般手機原始消息提醒音嗡嗡嗡連響一陣就知道是他發來的。有時候他會故意在兩人能看見彼此的距離還這麼做,少女就會按滅屏幕,蹙著眉頭輕飄飄瞪他一眼,讓他趕緊過來彆玩了。

後來她也開始學著用短句回複,隻不過是精縮而不是分段,兩人的聊天信息短短的對話框上滑劃不到底。

「看」可以是「看哪裡」也可以是「快點看」。

「走」可以是「現在就走」也可以是「還能走哪去」。

蜂樂回擅長玩猜謎遊戲。

這個擅長,最早可以追溯到蜂樂優在起稿間隙突發奇想握住用掉一大半的塑形軟橡皮,一左一右兩隻手放在他麵前讓他猜測,他總是毫不猶豫地用雙手包住對方沾上鉛灰的手宣布那個正確答案。

然後這能力在猜測另一個人的未儘之言時得到了進一步提升。

鬆永江是一個怪小孩。

從一開始蜂樂回就知道這點。

並不是因為她在無視多次之後突然對他產生興趣的行為,而是因為她意識到“怪物”的存在時露出了格外燦爛的笑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她是不會承認的。他心中的怪物大聲宣布,好吧,這是一個藏得不深的同類。

在不那麼了解彼此的時候,他們有一段親密如同連體嬰的時期。

蜂樂回太孤獨了。

足球是他的一部分,他感知它就像是人們用五感來體會世界——這是與生俱來的本事,蜂樂回一度不能理解為什麼其他人不能做到。蜂樂優點醒他認識到了心中的怪物,但那也是飲鴆止渴,這份孤獨隻會日益加劇。

鬆永江是第一個相信了怪物存在並向他伸出手的人,且她的敏銳和刻苦鑽研又讓她很快從對足球一竅不通的門外漢變成了可以閱讀比賽的熟手。

第一次被叫破某個空當傳球的真正想法,尚且年幼的蜂樂回心臟怦怦跳動著眼眶也發熱,他看到某種絕不孤單的可能,拋下隊友和對手狂奔半個小球場渾身是汗地撲到了鬆永江的身上,語無倫次地狂呼她的名字,兩人相擁著在雨後的濕地上滾了一圈——那大概就是她強迫症的開端。

那段時間,蜂樂回睜眼穿好衣服就匆匆抱著足球跑出去找人,閉眼前還在煩惱怎麼把那個“啪——噠”的傳球教會她。

漫長的假期大人還需要上班,兩個孩子大部分的時間都花費在彼此身上。風扇吱嘎吱嘎地響著,他們擠在一張小床上反反複複看遍蜂樂回收藏的所有錄像帶,幾乎是倒背如流,為每一個進球歡呼雀躍,在公園裡重複著傳球和過人的把戲,鬆永江把手橫起擋在眼睛上抱怨著好曬,蜂樂回就突發奇想說我們來試試閉眼傳球吧。

鬆永江在此之前從未接觸過足球,但在長時間且高頻度的練習下也踢得像模像樣,她每天看著蜂樂回的足球,成了最近的那個理解者。

她隻是現在還跟不上怪物的速度,蜂樂回滿心歡喜地在心裡呼喊:快一點!再快一點!

那呼喊終止於女孩平直的宣告。

“明天我不會練球。”

“嗯……?這樣啊。那後天呢?”

“也不會。”

鬆永江開始更多拿著一本筆記或者是從家裡借來的手持DV出現在場邊,而不是在他的身邊。

蜂樂回感到了失望。他追問她為什麼不繼續,她隻是停下記錄,提起他們上次一起參加的比賽。

那場比賽是之前一起踢球的孩子們組織的,當然是蜂樂回贏了,隻是與怪物配合的感覺並沒有出現——鬆永江跟不上他,他仍然懷揣著微薄的希望,時間能填補的!賽後也聽見不甘心的嚷嚷像是“女孩也能踢球?”。可她明明是不在乎的。

鬆永江輕描淡寫地做出判斷,我做不到像你、像怪物那樣。還有其他方麵可以努力。

明明體能和經驗都是能後天擁有的東西!蜂樂回不明白她放棄足球為什麼還能如此淡定,她隻是問你真的是這樣認為的麼?他也是從這時才察覺到了被自己忽略了的東西——

——他們相似。也隻是相似。

巨大的失望、恐慌和背叛感同時席卷而來。

下一周蜂樂回抱著足球在校門口攔住了鬆永江,說要踢一場球。他連堵三天才把人成功拉到球場,這樣的1v1他們曾經玩過很多次,這次的結果也依舊沒有改變。

他想讓鬆永江重新回到足球上,她卻說自己從未偏離道路,她專注的是他的足球,也會陪在他身邊當個合格的朋友——希望他也是。

那太荒謬了。

爭吵變成推搡又進一步升級,但是在要跌倒的時候鬆永江毫不猶豫地選擇接住了他,又在當完墊底之後喘著氣同樣毫不猶豫地推開了他。蜂樂回茫然地、複雜地問這就是朋友麼?

鬆永江看了眼沾上泥水的袖子,選擇拎起更乾淨的下擺給他擦臉,歎了口氣,說是啊。

蜂樂回從那個時候起才第一次真正認識到自己的朋友。

當他把更多注意放在鬆永江身上時,很容易就發現了她的言不由衷。把自己藏起來對她來說像是個蹩腳的遊戲,她總把自己隱藏在一片迷霧之中,又對此偽裝得有些敷衍。蜂樂回開始猜測她的真實想法,一遍又一遍,這個遊戲開始變得有些意思了,可她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仍由一切發生。

「看」可以是「冷眼旁觀」也可以是「一直看著我」。

「走」可以是「走遠點」也可以是「彆離開」。

如果這是一個遊戲,蜂樂回的解讀數值每天都刷屏提醒+1+1。

但那副像是無動於衷的神情看起來真恐怖啊。他這樣想的,卻沒發現自己笑了起來。

蜂樂回按照習慣給對麵發過去了一連串的消息,等了一會,沒在兩分鐘內收到回信,他就知道對方短時間內是不會回了,乾脆爬起來準備回去休息。

走之前他又望了眼天空。

月亮。她大概是看見了的吧。

*

波風高校足球部暑期的集訓地點是從學校出發需兩小時車程的某座山裡,據說是教練的朋友在這裡開了家民宿,可以拿到優惠,在山路上進行晨練是個不錯的選擇,在民宿後麵也有很大一塊平地可以作為訓練場地。綜合各種因素,最終還是選擇了這裡。

事實證明這條山路也確實讓部員們叫苦不休。

為了節省經費,男生們住兩間和室,把中間的障子門拉開就可以並做一個可以容納十幾二十個青少年打地鋪的大通間。蜂樂回進門時,所有人幾乎都洗漱完了。吉屋嶽人看見他宛如目睹救世主降臨,忙不迭問他借驅蚊止癢的藥。

山裡幽靜,另方麵也代表著蚊蟲多,足球部幾乎全軍覆沒。沒人料想到還有這一劫,又不好意思去找老板娘借,這時不知是誰提了句蜂樂肯定有,理由嘛……大通間裡瞬間安靜了。

部長天祥光站出來乾咳一聲,一語敲定,那就等他回來問問。

現在正是寄全部人希望於一身的時刻,蜂樂回被包圍著,聽完哦了聲,說我也不知道啦不過找找看。果然在背包側麵的網袋裡發現了旅行裝的驅蚊液和草藥膏,拉開背包的內膽還有創口貼、一次性碘伏棉簽、醫用繃帶、壓縮毛巾、小型手電筒和能量棒。

那大盒草藥膏在所有男生手裡傳過一輪又回到蜂樂回手上,他擰完半圈蓋子才發現螺紋錯位了,又不得不重新擰開舉到臉前眯著眼睛找準圈數。

阪田英二抱著被褥挪到他旁邊,問他介意自己睡這個位置麼,得到回複後目光掃過裝得整整齊齊的書包,感慨與平日的反差:“蜂樂君準備得好周全啊。”

蜂樂回一邊努力複位一邊糾正阪田英二的錯誤認知:“不是我。是阿江啦。”

從櫻井玲那裡得到第一手消息的鬆永江比他還要先一步知道集訓要去哪。放暑假他們就短暫地在拿成績時碰了麵,之後對方宛如人間蒸發一樣忙碌著,隻是在他出發的前一天下午突然出現在他家門口,又在晚飯前告辭離開。

當時蜂樂優叉腰目送鬆永江遠去,又回頭看看他。

他疑惑地看回去,得到了媽媽無奈地搖頭和拍拍肩膀。

阪田英二驚訝又不是那麼驚訝:“鬆永同學麼……”

挨著阪田開始鋪床的麻生健一郎笑了聲說鬆永桑還是穩定發揮……

這個名字的出現就像是一枚石子投進潭水裡激起波瀾。

同性紮堆時定番話題是討論異性,無論是男是女都逃不開這個定律。而足球部共同認識的異性一共就那麼幾個,不過就是學校的校花、經理櫻井玲還有前經理鬆永江。

三個裡麵還得謹慎排除陷阱項……櫻井玲和吉屋嶽人正在交往,而鬆永江和蜂樂回是對關係親密的幼馴染。都是隊友,自然知道對某些話題進行規避,雖然八卦的心也有按捺不住的時候。

跟蜂樂接觸相對比較多的麻生健一郎問:“你們現在是什麼個情況?”

初中相處的兩年,所有人又不是瞎子。經理好似一視同仁地關照,其實大部分人畢業了都沒能從她那裡知道一件關於她自己的事情,而在蜂樂麵前……明擺著有所不同。得知兩人幼馴染的關係,其他人含恨理解了。

運動少年們都在各做各的事,看起來毫不關心,實際上都默默側過身豎起了耳朵。

蜂樂回想了想:“阿江還是阿江啦。一直會在一起……差不多是這樣。”

這樣的問題蜂樂回已經回答過很多次了,旁人試圖搭話碰壁後,總是覺得這個話題能繼續聊下去。委婉的有說跟鬆永同學關係真好啊,直接點的會問在交往麼?

會交往麼?

蜂樂回的答案從來沒變過,哪怕是到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