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穿成了殘疾男主的白月光。
事情要從一個月前說起,叛軍攻入王城,城池烽火連天。
皇族上下全被屠戮殆儘,唯有三皇子周酆在乳娘引走叛軍的時候,從皇宮的狗洞鑽出,僥幸逃命。
不過他的雙腳在叛軍入城時,被馬踏斷,成了個廢人。
周酆是三日前我在護城河下遊撿到的。
當時他渾身是血,衣衫臟汙,好不狼狽。我避開周遭兵馬,從堆積成山的屍體中把他從城北背到了城郊王家村。
忘了說,我叫王芸。王家村村花。
也是這本名叫《大酆王朝》的權謀複仇文中的眾多女配之一。
好消息是,我不是惡毒女配,而是男主周酆的白月光。
壞消息是,我早死。
就很sad。
2.
我們的男主,也就是我三日前剛撿到的這位陰鷙少年,此刻的情況並不是很好。
他已經昏迷多日,高燒不退。
把他撈回來的時候我叫我爹給他大致清洗了下,又上山采了點草藥。
戰亂時期,大夫都跑光了。
再養尊處優的皇子也和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沒什麼兩樣,有藥就不錯了,要什麼自行車。
不過看著床上少年臉色蒼白,氣若遊絲的樣子。
我猶豫了下,還是將我老爹從後院樹下埋的,說是那壇等我出嫁再開的女兒紅刨了出來,含在嘴裡噴在了周酆的傷口。
嗯,再拮據的條件,也還是得消消毒。
3.
周酆是被我噴醒的,準確來說是酒精刺激疼醒的。
少年皮膚吹彈可破,欺霜賽雪般無瑕。
他生的極好,雪膚紅唇,劍眉星目。長長的睫毛濃密卷翹,小扇子似的微微顫動。
在我仰脖子再灌酒,鼓著腮幫要噴的時候,周酆睜開了眼睛。
眸如點漆,燦若寶石。
我看呆了,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張嘴要說話,酒水從嘴邊淌了下來。
周酆皺了皺眉,似看到了什麼臟東西轉過了臉。
這是我和他的初見,很多年之後他拿這個調侃我,說我見色起意。
一看到他就饞的直流口水。
想來這廝眼神從一開始就不好,酒看成了水,把我這塊璞玉當成了頑石。
4.
周酆醒了,昏睡了快七日,他終於醒來。
期間我爹不止一次都說道,看他穿的衣服非富即貴,生的也不似平常人家的孩子,更重要的一點我還是從護城河附近把他撿到的。
他很有可能是皇宮裡的人。
沒醒就草席裹了扔去亂葬崗,醒了也彆被他這張皮囊迷惑,把他趕走,彆惹禍上身。
道理我都懂,可是周酆腿斷了,走不了。
烈馬是從他腳脖子處踩斷,後來又馬車駛過,又再生生碾了一遍。
他小腿以下,基本上都廢了。
[你要吃點東西嗎?]
我這麼問,將一碗野菜糊糊端給了周酆。
果不其然,矜貴的少年露出了先前看到我酒水直流時候一樣嫌惡的眼神。
[我不吃。]
因為許久沒說話,周酆的聲音喑啞晦澀。
他似乎也被嚇到了。
也是從這道近乎粗糲的聲線開始,昏睡多日混沌的腦海裡有什麼東西慢慢變得清晰,清明。
皇宮大火漫天,到處刀光血影。
叛軍入宮扯下了皇旗,父皇母後的頭顱被靖安王引刀砍下。
他們死了,大周亡了。
周酆喉嚨乾澀,眼眶亦然。
他回頭看向了我,漂亮的眉眼帶著晦暗陰霾,這仇恨不是對我,而是對那謀權篡位的叛國賊子。
[是你救了我?]
[是我。]
我回答後一頓,補充道。
[我叫王芸。]
周酆盯著我看了半晌,眸子裡情緒翻湧似海,讓人心悸。
他沒有告訴我他的名字,或許在他這樣尊貴之人的眼裡,我這樣的山野村婦彆說知曉他的名諱了,連看我一眼都嫌臟。
半晌,周酆眼眸微動,視線落在了我手中的野菜糊糊上。
[……給我吧。]
5.
由簡入奢易,反之難。
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少年自然很難適應野菜的味道,可他還是皺著眉頭全部咽了下去。
因為周酆知道,他是大周朝唯一存活的皇室血脈。
他必須活下去,為了報這血海深仇,更為了砍下反賊首級,匡扶正統。
我看著他一口一口把這野菜糊糊艱難吞咽下去,他眉宇之間的折痕從醒來就沒舒展過,此刻因為嘴裡久久不散的苦澀,皺得更甚。
我給他倒了一碗水,周酆這次才真正意義上拿正眼看我。
那眼神沒什麼溫度,不似打量,更似審視。
我被周酆看得有些不悅。雖然我不算什麼傾國傾城,也算得上清秀可人。
要知道若是一個月之前沒這場叛亂,我沒準就能進王城的大戶人家當丫鬟了。
當然,作為一個穿越人士,自小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自然不會以伺候人為榮。
主要是高門大戶錢多到位。
不過……
我垂眸看向低頭喝水的周酆,他的嘴唇染上水澤,俊美如儔的麵容比我看到過的所有男人加起來都要好看。
也不知道我這是落魄了還是出息了。
畢竟一月前我可能頂多伺候個少爺小姐,現在我竟然照顧起了皇子。
唉,人生真是無常,大腸包小腸啊。
6.
[阿芸啊,你彆告訴我你舍不得了?之前爹是答應你救他,可沒答應要收留他。]
我從屋子裡剛出來,我爹就把我拉到一旁。
如今世道正亂著,王城上下到處都在通緝找人,不是什麼前朝肱骨大臣,就是什麼王公貴族。靖安王是個心狠的,斬草要除根。
我爹說沒準周酆就是靖安王要除的人之一。
當今靖安王,先王的皇兄,周酆的皇叔。
也是此次舉兵造反的人。
能為了王權富貴連親弟弟都殺害的人,要是找到周酆,不僅是我家被安上藏匿逃犯的罪名,整個王家村也會受到株連。
說實話,我爹有句話沒說錯,我的確是被周酆的皮囊迷惑了。
當時我之所以在那麼多人中獨獨把少年救下來,是因為他看了我一眼。
昏睡前的一眼,四周火光滿天,遠山在夜色中如墨,護城河成了海棠色。
世界濃墨重彩,唯有少年的眉眼澄澈清明。
那個時候我腦海裡突然浮現了一句話——
與君初見,一眼萬年。
7.
然而初見再驚豔,再一眼萬年的人,比起全家,乃至全村人的性命還是輕如鴻毛。
我爹說得對,我該早些讓周酆離開。
雖然很殘忍,以他現在的情況根本不可能活下去。
我這救了跟沒救一樣。
但是沒辦法,一條命和百來人的命來做選擇,答案不言而喻。
是夜,我躺在床上輾轉反複,如何也睡不著。
因為明日一早,我就要把周酆給趕出去了。
我給他收拾好了包袱,還將家裡唯一剩下的兩張麵餅塞了進去。
我能做的隻有這些了,再多的就不能夠了。
周酆就睡在我隔壁,我和他之間隻有一麵之隔。
下半夜,我眼皮打架,終於撐不住要睡下的時候,隔壁突然“砰”的一聲響起。
我猛地起身下床,推門進去。
[你怎麼了?]
周酆似乎是下床時候不小心摔了,此刻跌坐在地上。
長發披散,衣衫也不整,自胸口微微敞開。粗麻衣衫把他嬌嫩的肌膚弄得紅痕斑斑。
月下,美少年。
這一幕活色生香,把我看得愣在了門口沒了動作。
[你還要看多久?]
周酆悶哼了一聲,強忍著疼痛,抬眸看向我。
[過來扶我。]
說實話我不懂他為什麼在這樣寄人籬下的情況下,還能這般居高臨下,理直氣壯地命令我。
我又不是他的仆人,他又沒給我錢……哦不,他好像給了。
在醒來那日周酆給了我一塊玉佩,觸手生溫,剔透純粹,一看就價值不菲。
我收下了,誰會和錢過不去呢。
他大概覺得這樣便算抵消了我的救命之恩,又或者這本身隻是一種上位者對賤民的賞賜。
周酆是正兒八經的皇室,和我身份一個天上一個地上。
這是這個古代世界無法改變的尊卑製度。
我心裡有些發堵,不過又想著對方明日就要流落街頭了,我又沒那麼不高興了。
我上前去扶他,隨口一問。
[你這是做什麼?要喝水,還是方便?]
話音剛落,少年的身體不自在的一僵,漂亮的臉微微漲紅。
我不覺得他是因為我的接觸而害羞,應該是憋的。
他剛才的確是想方便。
[我爹今天不在,去隔壁李家村借糧食去了。你要是想方便我扶你吧。]
周酆腿斷了,這些日子方便是在門後邊的一個恭桶上,蹲不了茅房。
他的臉在聽到我的話一陣黑一陣紅,最後在我蹲下伸手想要勾住他的腿彎,把他背上的時候。
周酆“啪”的一下,重重推開了我。
要不是我反應快,可能這麼往前一栽倒,臉就要撞門上磕碰毀容了。
他也沒好到哪兒去,慣性往後,額頭結結實實撞在了一旁桌角。
比我慘,還流血了。
殷紅的血順著額頭落至眉心,觀音座下的蓮花少年大約便是這般模樣吧。
隻是周酆終究不是神仙,還是要五穀輪回的。
我盯著他,慢吞吞道。
[再怎麼鬨彆扭,總不能拉身上吧。]
周酆好像更生氣了,準確來說是惱羞成怒。
他的臉通紅,蔓延在了耳後根。
最終敗給了生理行為,屈辱地服從了。
我背著他出去,把他放到了恭桶上。
淅淅瀝瀝的聲音不可避免傳入了我的耳朵。我倒是沒什麼,周酆卻少有的不敢看我的眼睛。
對,不是以前的不屑,而是不敢。
這個變化讓我心情莫名愉悅,我勾了勾唇,又想起了他明日就要離開,唇角的弧度又生生壓了回來。
8.
東方天際白,夜儘天明。
我爹剛拿了一麻袋的東西回來,有吃的還有一床新彈的被褥。
戰亂導致大家的田地都給踐踏燒毀,今年絕大部分農家都沒什麼收成。
可冬天不會因為戰亂延遲,我們得儘快準備過冬的東西。
[讓他抓緊時間快點走。]
我爹進門又一次催促我,我微微頷首,而後進屋去拿那個裝了餅的包袱準備塞給周酆。
畢竟是我救的人,要請走也該是我來說。
不過這需要點勇氣,我看著靠窗位置上坐著的少年,寬鬆的褲腳下遮掩住了他彎曲畸形的小腿。
似覺察到了我的視線,周酆臉色一沉,冷冷掃了過來。
[再看把你眼珠子剜下來。]
好吧,也沒那麼不忍心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在要開口告知周酆他被掃地出門的時候,門外突然傳開一陣密集的腳步聲。
緊接著有人砰砰砸著門。
[開門!例行搜查!]
我和周酆身子同時一僵,後者深深看了我一眼。
他的眉眼沉鬱森然,不知在想什麼。
我也沒心情去思考,這個房間就這麼大,藏無可藏,一開門就會被發現。
此刻我心急如焚。
隨著門外敲門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咬了咬牙,餘光看到了一旁門邊還沒來得及倒的恭桶。
事急從權,對不起嘞您!
周酆瞳孔一縮,看到我突然抬起了恭桶。
[?!]
“嘩啦”一聲,恭桶內的穢物從頭將他從頭淋到了底。
我倒完後也沒來得及管他什麼反應,立刻放下恭桶,伸長脖子往門外應道。
[來了!]
一打開門,衝天的氣味熏得正要進屋搜查的兩個官兵捂著鼻子,連退幾步。
[我去,這什麼味道?臭死了!]
[嘔……你,嘔,你屎拉褲.襠了?]
[沒沒沒,官爺沒有的事。我身上乾淨著呢,是我弟弟二狗子,他剛才聽到你們敲門嚇了一跳,不小心打翻恭桶在身上了。]
我用手揮了揮,側身讓他們看屋子裡那個汙穢物充斥周身,看不清臉的周酆。
[咳咳,你們進去搜吧。搜查完了我好給我弟弟清洗下,換身乾淨衣衫。]
兩個官兵臉色難看得厲害,聽到我說讓他們進去,那神情就差大喊“退退退”了。
[不了不了,你這屋子這麼小,我們站在外麵看看就成了。]
另一個官兵也點頭如搗蒜。
[對,我們看完了,我們走了,嘔……]
[誒,你們還沒進來搜查呢!]
我在後麵大喊挽留,等到他們人走得沒影了,我這才心有餘悸拍了拍胸口。
關門轉身,猝不及防對上了一雙盛滿怒火的眉眼。
[王!芸!]
這是他這麼久來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情緒飽滿,中氣十足。
又咬牙切齒。
9.
鬨了這麼一出插曲後,我實在沒辦法做到前腳剛潑了他一身,後腳讓他走人。
因此,把周酆掃地出門的計劃不得不延遲了。
也自那開始,他對我就更沒什麼好臉色了。
[讓開,擋我光了。]
[菜太鹹了。]
[這不是我要的紙,重買。]
[研磨用不著這麼多水。]
[……]
我忍無可忍,終於在周酆第N次挑刺的時候,啪的一聲拍在了桌子上。
[大少爺,你能不能講點道理?到底是我是你的救命恩人,還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我之前潑了你不對,可情況危急,你難道想被抓走嗎?]
周酆似乎沒想到我會發脾氣,以前都是彆人看他臉色,從未有人對他吼過。
他薄唇抿著,想要反駁什麼,卻又覺得理虧。可要就這麼算了,他又覺得憋屈。
周酆直勾勾看著我,那雙眼睛在日光下如黑曜石般,流轉著熠熠的眸光。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低頭繼續提筆寫字。
說是字又不是字,都是些偏旁部首,密密麻麻,似乎是有規律的。
隻是我看不懂罷了。
我猜他應該是在寫信聯係舊部,聚集力量,攻入皇宮。
三日後,在我在門口躊躇,想要再次將周酆請走的時候。
官兵又來了,這一次來的不是三兩人,是烏泱泱的一群。
糟了!
我心下一驚,推門就要去讓周酆藏起來。
門開之後屋內空空 ,哪有少年的身影?
周酆走了,應該是在我和我爹去務農的時候被前來尋他的屬下帶走了。
那些我看不懂的書信聽說不僅送到了他的那些舊部手上,也被靖安王的人截斷了一部分。
所以他們找上了我,也找上了王家村。
找不到周酆,他們索性一把火把村子連帶著山林一片都給燒了。
最後在走投無路,快要困死山中的時候,我爹叫來了隔壁李家村的人。
他們從護城河方向劃著船過來,我和村民們上了船。
火光把河水照得很亮,遠處我們的家園正在烈火中燃燒,最後倒塌。
我恍惚看著這殘酷的一幕,眼眶漸漸濕潤。
視野模糊中我感覺到不遠處有一道視線望向了我,我抹去眼淚,順著山頭方向看去。
周酆坐在輪椅上,在我抬頭的時候側臉避開了。
就像他之前睜眼初見我的時候那樣,避開了我的視線。
10.
大周三十六年。
三皇子周酆舉兵,由北而下,不到三年,攻破數座城池。
長驅而下,一鼓作氣,直入王城。
誅叛臣,斬賊子,登臨大寶。
改國號為酆,大赦天下。
這是原文最終的劇情,隻是早了兩年。
我記得文中周酆是在二十歲才稱王的,而如今他才不過十八。
不過這和我沒什麼關係,自三年前少年拋下我和村子裡的人一走了之後,我對他再沒任何留戀。
我以為今生我和周酆,一個田間,一個朝野,再不會有任何交集。
誰知造化弄人,天不遂人願。
大周三十六年冬,大雪。
皇宮裡浩浩蕩蕩來了一群宮人到王家村,又是賞賜成箱的珠寶金銀,又是賜府邸田地。
最後宣了一道聖旨召我入宮。
我一點也不想去什麼皇宮,更不想再見到周酆那個白眼狼。
隻是皇命不得不從,怕牽連村子,我還是收拾好細軟,不情不願的上了轎子跟著他們離開了。
他們把我抬到了一處名叫[流雲殿]的宮殿,裡頭大得離譜,能塞下兩個王家村。
紅珊瑚,瑪瑙,東珠……
還有好多我不認識的東西,將宮殿映照的可謂是璀璨奪目,金碧輝煌。
我是個貪財的,這麼多寶貝一下子出現在眼前,我看得眼花繚亂。
其中有一個雲形發簪是藍紫漸變的,顏色少見,做得也精巧無比。
我沒忍住伸手摸了摸。
[喜歡嗎?]
手還沒來得及碰觸到簪子,屏風內一個低沉喑啞的聲音猝不及防傳來。
我心下一驚,觸電般收手往裡麵看去。
隔著屏風,依舊可見少年帝王身長如玉。
他猶豫了一瞬,這才從屏風後,一高一低,慢慢走了出來。
是周酆。
是三年前相比他似乎更瘦了,卻也更高了。
原本精致漂亮的眉眼褪去了幾分青澀,麵部輪廓深邃,星眉劍目,氣宇軒昂。
一身明黃衣袍,上繡五爪金龍,不怒自威,光是掃我一眼就帶著無形威壓。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王八之氣嗎?
如今他的腿雖能下地行走,是一個宮人給他做了雙木腿續上。
之前從小腿以下的部分早已壞死,被割除了。
他走的每一步都疼如刀刃,這些都是我之後才得知的。
[……陛下。]
我不甚熟練的做著來的路上,臨時抱佛腳從嬤嬤那裡學到的宮規,朝著周酆欲行跪拜。
隻是膝蓋還沒碰到地麵,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扣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拽了起來。
我愕然抬眸,對上了他的眼睛。
少年的眼睛比起三年前藏著的東西更多,也更讓人看不透。
[你不用叫我陛下。]
他喉結聳動,直勾勾注視著我,澀然道。
[我叫周酆。]
這次久彆重逢,周酆的態度和我印象中的高高在上,居高臨下不同。
他沒自稱朕,也沒避開我的視線。
以一種慎重,甚至有些緊張不安的神情來麵對我,來重新站在我的麵前,不再輕視。
無比認真的告訴了我,那個遲到了三年的名字。
11.
周酆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了王芸,是在離開王家村的第十天。
他以為所有人都會像王芸那樣,在看到他扭曲猙獰的雙腿時候會麵不改色。
會把他當成四肢健全的正常人,不會小心翼翼。
會知道他是貓舌,在吃飯的時候特意放涼了給他。
會在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偷偷過來給他按摩雙腿。
……
隻有王芸,隻有這個姑娘才會不知道他是誰名誰的前提下還會一腔熱忱,真心待他。
點點滴滴,在一起的時候他從沒有過多在意,甚至從沒怎麼正視過她。
在周酆眼裡,王芸隻是個山野村婦,是個低賤的下民。
他是皇族,骨子裡的高傲改不了。
可等到離開她之後,他發現那個他自始自終看不上的下民不知什麼時候鑽進了他的腦海,紮根生長,如影隨形,難以擺脫。
他看書時候會下意識看向對麵,尋找那抹身影。
寫字時候會學她多加一點水。
每看到一件玉佩的時候會想起她收下的時候笑彎的眉眼。
於是,想她成了一種習慣。
周酆隻得讓自己忙起來,忙著打仗,忙著匡扶正統。
從一年,再到第三年。
可越是壓抑的情緒,越是強烈。
他知道自己當年拋下她離開,她不可能原諒自己。
如果沒有李家村的人冒著火海營救,王家村上下的人都會湮滅在那場由他帶來的災厄中。
周酆當時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他被靖安王覺察到了蹤跡,若是帶走村子的人一起離開,隻會打草驚蛇。
他是決意舍棄王芸的。
這樣的人不該再出現在她麵前,可是再再次從屬下那裡得知她的蹤跡後,周酆還是把她召進了皇宮。
她進流雲殿的時候,周酆隔著屏風描繪著她的輪廓,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
這是為她打造的宮殿,裡麵的裝潢布置,奇珍異寶都是她喜歡的。
周酆神色貪婪地注視著王芸,不知饜足。
12.
我就這麼被周酆關在了名為皇宮的金絲籠。
按理說被召進來的女子,要麼為妃嬪,要麼當宮女。
可我是個例外。
我無名無份,周酆沒封我,也沒寵幸我。
就隻是日日下朝跑到我這兒來坐一坐,我不說話,他也不言。
有時候我們可以這麼對坐一整天也放不出一個屁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無聊到我已經快要把禦花園有多少朵花都數清楚的時候。
謝天謝地,宮裡來新人了。
如今酆朝國號初開,周酆剛登大寶。
靖安王餘黨逆賊尚未清理乾淨,天下近些年多經戰事,更是百廢待興。
為穩社稷,周酆自登基以來彆說選秀女了,後宮至今除了我之外空無一人。
我對周酆一開始就沒多深感情,喜歡都談不上,更彆說愛了。
我這人就是單純顏狗,但凡是好看的人,我的容忍度都挺高的。
沒辦法,誰叫顏之有理呢。
所以真要論喜歡,我隻是喜歡周酆這張臉,看著賞心悅目。不過那是三年前的想法了。
現在的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了。
既然不在意他,這有新人來陪我嘮嗑,解悶兒,我再高興,再歡迎不過了。
聽宮女說,這次進宮的人是丞相的千金,也是這幾年來跟著周酆身邊照顧侍奉他的人。
那姑娘今年十七,比我小一歲,叫林晚晚。
之所以進宮是因為下月宮中要辦一場賞梅觀雪宴,林晚晚是宴會的主要負責人。
在皇宮更方便提前操辦部署。
[這鬼話說出去誰信?丞相府也在王城,距離皇宮能有多遠?]
貼身伺候我的宮女小桃,是周酆特意給我安排的。
其他人太恭敬,我不喜歡,小桃這種心直口快倒是很對我心意。
不過也有讓我頭疼的時候,比如現在。
[小姐,你可得警惕些。之外皇宮就你一個人倒沒什麼 ,現在那個林小姐來了,指定是衝著皇上來的。你千萬彆被她的表麵給蒙蔽了。]
我沒太在意小桃的話,這是權謀文不是宮鬥劇,哪有那麼多勾心鬥角的?
林晚晚來皇宮的第一天,還沒等我出門,小姑娘先一步來拜訪了我。
怪不得小桃那麼警惕,林晚晚生的的確貌美。
遠山眉,桃花眼,唇紅齒白,還生了一張我這個圓臉極為羨慕的鵝蛋臉。
一身青綠留仙長裙,外罩一件雪色薄衫。亭亭玉立如夏日清荷。
[拜見王姑娘。]
我連忙扶她起來。
[不用不用,我又不是什麼妃嬪,隻是個平民,林姑娘折煞我了。]
誰知她笑了笑,道。
[如今不是,以後總會是的。]
那語氣意味深長,極為篤定。
[姑娘這話說的,你可能誤會我和周……陛下的關係了。我隻是早些年對陛下有些恩情,我與他之間連朋友都算不上……]
說到這裡我頓了頓,想起周酆以前看我如看塵埃螻蟻的眼神。
或許,朋友也是高攀。
林晚晚聽後愕然。
[姑娘,你怎麼會這麼想,陛下他……]
她想要說什麼,又顧忌著。
[算了。姑娘,今日天氣真好,我們出去花園附近走走吧。]
我雖已經膩了禦花園,可有美人邀約,我是不好拒絕的。
我和林晚晚邊走邊聊,我本來想著問問她宮外最近有什麼趣事,可這姑娘張口閉口都是周酆。
說周酆當年如何用兵如神,拿下城池,又如何識彆細作,心細如發。
然後還說了些什麼他喜歡的吃食和宮中常去的地方。
在我有些忍無可忍,想要打斷她的時候,林晚晚突然歎了口氣,神情哀傷。
[最近陛下心情可能不大好,姑娘若是願意,多陪他說說話吧。]
我沒明白林晚晚這話什麼意思,但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敷衍答應了。
第二日夜,大雪。
雪將肅穆輝煌的皇宮覆上銀白皚皚,天地間再無雜色。
我抱著湯婆子,坐在窗邊看雪。
[小桃,我們明日吃涮羊肉吧。]
身旁的人許久沒有回話,我正要回頭,被一隻大手從背後攔腰抱在了懷裡。
那是一個清冷夾雜風雪的懷抱,鼻翼之間的龍涎香和衣袖五爪金龍圖樣清晰告知了來人的身份。
是周酆。
我身體僵硬得不敢動彈。
[……陛下這是乾什麼?]
[阿芸,叫我名字。]
阿芸。這樣親昵的稱呼除了我爹沒人叫過。
他今夜喝酒了,頭埋在我的頸窩,說話時候噴出的氣息灼熱滾燙,讓我呼吸一滯。
[陛下……]
周酆抱住我的力道更重,似要把我緊緊揉入骨血一般。
在我憋紅著臉,快要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他摁著我的肩膀把我生生轉了過來。
我們麵對麵站著,他低著頭,眼眸深邃,薄唇凜冽如鋒。
周酆的手從肩膀,慢慢撫上了我的後脖頸。
他的手也很熱。指腹粗糲,緩緩摩挲著我的肌膚,似在把玩一塊上好的白玉。
[你覺得林晚晚如何?]
這是要納妃嗎?既是要納妃不該合他心意就好,為什麼要問我?
不過我轉念一想,如果林晚晚入了後宮,那麼我的負擔就少多了。
周酆到時候可能不會天天下朝都往我這裡鑽,久而久之沒準就把我忘了。然後我就可以尋個機會溜之大吉了。
我連忙點頭,瘋狂彩虹屁。
[好,很好!林姑娘蕙質蘭心,相貌性情都是絕佳。陛下能得她常伴身側,分憂解難,簡直不要再好!]
說著我還朝著他比了個大拇指,露出入宮以來第一個笑容。
誰知我這話一出,周酆的臉肉眼可見沉了下來。
他撫摸的動作一頓,聲音陰惻惻從頭頂傳來。
[你想讓我納她為妃?]
我還沒回答,周酆扣著我的後脖頸往前,我驚呼一聲,等反應過來額頭已和他相抵。
他的氣息噴灑在我的臉頰,直勾勾盯著我。
[朕已經有阿芸你這個愛妃了,為什麼要多此一舉?]
我心下警鈴大響。意識到現在大事不妙。
孤男寡女,前者還喝了酒。這妥妥擦槍走火,酒後亂性的征兆啊。
我慌亂至極,猛地一把推開周酆。
按理說男子的力氣比女子大不少,他頂多隻會被我推的後退一兩步。
可少年“砰”的一下,直接倒在了地上。
身後正好是桌子,上麵是剛煮的一壺熱茶。
周酆撞上了桌角,滾燙的茶水潑倒在他的龍袍,還有手上和腿上。
他疼得悶哼了一聲,咬著嘴唇抬眸看向了我。
眼尾泛紅,身子微顫。像我剛才從窗外看到的那束雪壓紅梅,在風中顫顫巍巍。
我又慌又怕,如今周酆可是皇帝,我傷了龍體,是要砍頭的大罪。
[對不起,我,我以為你可以站穩的。]
我趕緊蹲下來去查看他身上的燙傷,手背紅了一片,衣衫也浸濕變成暗色。
還有腿……對,腿!剛才我看得真真的,一壺滾水幾乎都倒上麵了,正是重災區。
我顧不上其他,伸手就要去掀他的褲腳。
周酆瞳孔一縮,反應極大地扣住了我的手腕。那眼神竟帶著一分驚恐。
[不用,我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那麼燙的茶水,小桃剛放進來的!]
我皺了皺眉,不明白周酆是怎麼了。
以前他可不是這樣隱忍的性子,想要什麼,哪裡不舒服,絕不會委屈自己,慣會使喚我。
我隻能把這個歸結於今時不同往日。
他如今貴為天子,九五至尊,包袱更重了,身體自然是不願意給我一個山野村婦看的。
我想到這裡不滿地癟了癟嘴。
[成吧,不給我看就不給我看吧。]
周酆還沒從剛才的驚慌中回過神來,聽到我說這話一愣,意識到我可能誤會了什麼,囁嚅著嘴唇似要解釋。
見我突然起身,要往門外過去。
[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