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花宴上最有興頭的人是顏夫人,絲竹管弦,哪種樂音也沒能壓住她的歡笑聲。
她站在人群的最中央,有磅礴的得意。
這得意不是虛張聲勢,她是有底氣的。
她生在公卿世家,幼時人們稱她司徒家的小女郎,長成後她是尚書仆射的女兒,如今她是中書令的夫人,將來她又會是誰的母親?
一切有跡可循。
她的女兒歸了家,沒人會覺得她可憐可笑,他們隻會感歎張氏愚蠢。
什麼也不耽誤的。
寒皙卻少興致。
關於嫁娶,她其實是有些灰心的。
她真切地愛過張敘,她依著過往先賢的訓導,做最合度的妻子。整整三年。
然而她的丈夫還是不愛她。
這實在是一種羞辱。
山中的半年裡,她想的最多是瀾都的家,家中她的父母,她的兄弟,是她可以依靠的人。
在家裡,一切都是堅定的。
所以她提出和離。
她要回到她的家,回到令她安心的地方。
她不要再承受無端的羞辱。
她回到家了,果然,如她所想,父母包容了她,可是仍舊想要送她出去。
她不想,但是說不出拒絕的話。
沒有辦法拒絕。
她的失敗不止關乎她一人,而且父母的話怎麼可以不聽呢?
她原本是父母的驕傲。
她知道她終究還是要到旁人家的。
心裡止不住地喪氣。
漸漸的連強顏歡笑都快要做不到。
她唯恐失態於人前,於是借口更衣避到了無人處。
今日確實不是賞花的好時候。
昏沉的天,青隱隱的,散落著鱗狀的黑雲,一副要下雨的態勢。
人的心也悶。
絲竹在很遠的地方,隻偶爾飄來斷續的幾聲,風徐徐吹拂著,花枝發出細微的響,不時也零落幾片花瓣,沾到人的發上臉上。
寒皙拈去麵上落著的一片桃花的花瓣,心境慢慢開闊起來。
前方正是一片竹林,石徑蜿蜒,寒皙有了情致,便起身往竹林深處去。
才走出兩步,忽然見一綠衣女子從林中走出,正迎麵而來。
寒皙不由得停下腳步。
她見到絕代的風華,不可一世的美。
隻是綠衣,隻是玉簪。
卻有壓倒群芳的華貴,渾身都發著光似的,又是在這樣灰暗的時候。
她怔怔地望著,心跳到口邊。
那女子也瞧見寒皙了。
兩人對視,她腳下停了一瞬,而後快步朝寒皙走來。
她越來越近,寒皙將她看得愈發清楚。
她眼裡是有波光的,跳躍著,明明滅滅。
待她到了眼前,寒皙將她整張臉收入眼底,細細地看,最後的落點是一顆淺色的痣,左眼角下約摸一寸的地方。
“我可算是見到人了。”她笑著說。
那痣動起來,寒皙猛地驚醒了,下意識地微笑。
她又道:“我來這兒赴宴,遠遠見到一位舊相識,我想同他說話,去找他,他卻走開了,我喊他,他沒有聽見,離我更加遠了,我不甘心,過來追,這裡真的好大,隻不過轉過幾個彎,不但他看不見了,來時的路也再找不到了,我在這林子裡轉了許久了,好在見到你,勞煩你,帶我出去,可好?”
寒皙當然不會拒絕,她笑著問:“你要到哪裡去呢?”
女子想了一會兒,也笑了,“我不知道呢,這兒我是第一回來,什麼也不了解。”
寒皙又問:“不知你怎樣稱呼?告訴我,好帶你去尋你家裡人。”
女子道:“我姓鐘,不過我沒有家裡人,要勞煩你要帶我去尋姓姚的,我是跟著他們一起來的。”
寒皙有些驚異,“姓鐘?”頓了頓,她問:“是哪裡的鐘呢?”
姓鐘的女子笑道:“哪裡的鐘?天底下有名望的鐘姓不就那一家?說起來真叫人憤慨,我見過的好多人,都要這麼問上一句,仿佛除了那一家,天下就再沒有姓鐘的人了,難道是我們不配姓鐘?”
寒皙也覺得自己失禮,她確實反應太過,為此她同眼前人致歉:“是我冒犯了,我這就帶您去尋人,請您隨我來。”
姓鐘的女子,也就是鐘浴,囑咐道:“還請你慢一些,我走不快的,腿上有傷,恐怕並沒有好全,現下有些隱隱的痛。”
寒皙停下腳步,道:“既然有傷,還是乘輦的好,您在此稍等,我這就喚人抬輦來。”
鐘浴搖了搖頭,笑道:“不必,行路是無礙的,不然不會追到這裡來,況且我也不愛乘輦,有這兩條腿足矣,不過是慢一些。”
寒皙待人最是尊重,這是她的教養,因此她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將腳步放慢了些。
路上空蕩蕩,寂寞得很,何況身旁有這樣一個人,叫人很難耐得住。
於是寒皙主動找了話說,“腿是怎麼傷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