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日上三竿倒也不算準確,因為今天依舊是青天不見白日,一城煙雨蒙蒙。
樓上那位還在睡著,張大夫已經出診,剩徐珂自己在前廳整理卷宗。
張鬆梅說,社裡在每一案結束後都會寫一份將來龍去脈講清楚的總結,再給案件起一個名字。徐珂苦思冥想許久,小心提筆,寫下了“四方赤地案”五字。
“這名字倒是很有意思。”江晏的聲音從背後響起,讓正專心的徐珂嚇了一跳。
“也不用這麼委婉啦,名字能和其它案子區分開就好。”她興致勃勃地將卷宗快速看過一遍,笑著對麵色紅紅的新任錄事官說。
“你已經猜出來了。”徐珂一怔,隻覺耳朵裡都要飄出白煙來,“很容易猜到嗎?”
“對我來說比較容易。”江晏笑出一口白牙,“四方是王家所住的四方街,赤同朱,朱地即誅弟,很有巧思嘛。但所有案卷基本都隻供巽宗內部查看,不會送到官府,寫得再大膽些也無妨。”
徐珂點頭應下。
忽聽門板被叩響,一人朗聲叫道:
“白練刀邱崇傑前來拜會!”
徐珂上前開門,隻見來人身長七尺,猿臂蜂腰,烏發高束,腰挎寶刀,便知這是一位奇偉女子。
“您先請坐,看病求符還是尋人找物?”江晏掛著親切的笑容讓來客落座,給徐珂遞去一個“學著些”的眼神。“我猜您是來找人的?”江晏在她麵上輕輕掃過一眼,“準確來說,是來找我的?”
方才邱崇傑見到一頭奇異銀發的江晏便是眼前一亮,聽聞此言更是點頭讚許:“巴州白頭神探果真慧眼如炬。不錯,在下是有一事向神探相求。”
江晏擺擺手道:“私事可以,公事免談。”
邱崇傑一愣,因她此番就是為公事而來。這位草莽打扮的刀客正是那位從京城遠調巴南的“新官”,前來就任巴州經略使。
本朝太祖皇帝逐鹿天下時曾遇一青色巨蛇,鱗甲如鐵,口吐人言,男帝奮起一劍斬落其頭,此後攻城拔寨勢如破竹,終天下在握。然而皇嗣被妖蛇詛咒,天家男兒往往不得善終,九州各地更是妖禍頻生。太祖皇帝便在兵部之下設立靖妖司,招攬天下修士靈才,駐在飛鏡湖湖心島上的三座白色樓閣,故而民間俗話也稱靖妖司為白樓。
經略使即是白樓派駐在外的地方官。
邱崇傑一為方便出門,二為方便說話,刻意脫了官袍換了常服,叩門時報的也是白身時的名號,卻不知是何處漏了餡。
“靴子。”江晏伸手一指,“穿得再舊都是官家形製。”
邱崇傑歎氣:“是我大意。既然江神探已經知道,那我便不再隱瞞。在下新任巴州經略使,深感此地妖禍多發。聽聞巽宗梅社修士眾多,又有斷案奇才,特來請相助一臂之力,還巴地乾坤清明。”
“也不是我們不願幫,隻是公家有公家的做法,私家有私家的做法,到時候衝撞貴人可不好了,再強的修士也怕人頭落地啊。”江晏嘴上說的謹小慎微、謙恭惶恐,臉上卻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說什麼修士眾多,隻是旁人誇大啦,前幾天剛跑了兩個,加上這個新來的——”她指了指徐珂,“也就三個人,我還是個靈氣全無的廢人,彆說幫官家的忙,能接上活,吃上一口熱飯就算老天娘娘保佑啦!”
徐珂忍不住瞥向櫃台,那後麵還堆著今早姬首朱送來的十兩黃金。
邱崇傑皺著眉正要開口,忽聽“砰”的一聲響,門板被來人一腳踢開。
“哎呦哎呦,真是笑得我肚子疼!”一個鳳眼猴腮的男人靠在門框上,抬臉向屋內三人咧開一個陰惻惻的笑容,“邱經略使腦袋不太好用啊——”他的瘦臉轉向麵無表情的江晏,笑意更深。
“求人除妖,怎的還求到妖身上來了?”
一語落定,前廳的氣氛驟然結冰。邱崇傑遊俠出身,向來手比腦子快,一瞬之間便抽出刀來直抵江晏麵門,隨後才瞠目驚道:“你是妖?”
“她當然是!還是隻頂頂有名的大妖!”男人嘻笑道,“十年前天青滅門案,三千人!就是這位的功績!”
江晏似是有性命之危,卻對眼前寒光和男人的挑釁視而不見,隻偏頭看向一旁呆立的徐珂。徐珂猛地對上她隱著冰川的青藍眼瞳,心頭一緊,慣常握刀的右手便向著掛在腰間的刀動了動。
這一動讓江晏冷笑出聲:“好,你很好。”隨後她轉過頭去,向邱崇傑寒聲道:“在我的地方拿刀指著我,你確實是腦子不好使。猜猜為什麼過了十年我還活得好好的,想清楚了再來。”說罷便直接轉身去了後院。
邱崇傑遲疑半晌,收刀離去。男人見自己無人理會,也憤恨而走。
前廳又隻剩徐珂一人。
她垂頭看著自己的右手,心中滿是茫然與無措。張姨什麼時候回來呢?她無意識地摩挲著箱櫃的台麵,目光在書架上漫無目的地遊走,忽然定在了最頂端的一層。
最早的一份卷宗日期劃在十年前,案名用童子開蒙般稚嫩的字體寫成,卻是筆筆如刀。紙上寫到——
萬女怒號聲雷震,血海當以肉山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