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前的一刻似乎總是會被拉得極為漫長。

黎昕側過臉，唐曉雨的神情因驚恐有些變形，黎昕覺得自己還從她臉上看出了“這都能輸？”的震驚。

都說了自己運氣不好。

黎昕下移視線，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小女孩將臉轉向了她，一雙黝黑無神的大眼睛正直勾勾盯著他。

黎昕歎了口氣。

他輕聲詢問：“你見過你父親了？”

時間在此刻停止。

一切都被拉成了一副靜默的畫：從左向右，怪物猙獰的觸角布滿整座車廂，串著的馬賽克團則呈現出透明的色澤。

狹窄的過道內，唐曉雨攔著小女孩的手已經垂落下去，她本人也沉沉睡去，小女孩起身時還幫她擺了個舒適的靠姿。

他們挨著的車廂側麵已經斷裂，顯然，假如沒有那個大失敗的骰子，八號車廂確實會如願以償地斷裂，和緊緊扒著它的怪物一起被奔馳的列車徹底甩下。

黎昕抬頭，此刻他才有閒暇打量從車廂頂部穿透而下的觸角。

不規則的紋路布滿整根觸角，它的觸須微張，靠近根部有肉瘤凸起，顯得蓄勢待發。

“我不建議你一直盯著它看。”小女孩說，“之前有人隻是看了一眼，就把它捅進了自己腹部。”

邊捅邊笑，直到觸角從他口腔裡冒出，才徹底沒了聲響。

黎昕點點頭，為表禮貌，他還特意轉過了身。

也就起身時抓了一把觸角借力。

小女孩靜靜同他對視，片刻後她還是先忍不住，開口問：“你是怎麼發現的？”

“我以為你會先問我你父親的事。”黎昕意有所指。

小女孩抿了抿嘴角，語氣冷淡下來：“我不關心。”

“那看來不是第一次了。”黎昕說。

小女孩倏然抬頭，眼前就投下了一片陰影。

是黎昕。

他走過來，蹲下身。

“你高看科技發展了。”黎昕輕輕笑了一聲，“1927年的火車不長這樣。當然，也肯定沒法就這麼輕易脫軌。

小女孩默默看著他，假如她和黎昕來自同一時代，此刻她就沒準會來句“你詐我？”，可惜她既不是現代人，死前也沒到會說臟話的年紀，隻能睜著一雙大眼睛，表達無聲的譴責。

“如果你還想問我是怎麼發現你們是父女的……這個確實是猜的。他提到過自己有女兒，而副本裡不會有多餘的情報。”

“……”

“還有什麼是我要做的？”黎昕問。

“你沒拿我爸爸的錢。”小女孩輕聲說，“那你隻需要回答我的問題。”

她烏沉沉的眼眸又盯向黎昕，身體力行表達了對黎昕剛剛解釋的不滿。

黎昕想了想：“這輛火車的構造應該來自那個小姑娘吧。”

黎昕指的是唐曉雨，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甚至還沒和這位調查員互通姓名。

“既然她身邊有你，那麼根據遊戲平衡，我身邊也會有關鍵NPC。”黎昕說，“你可以轉告一下你父親，ATM是可以取錢的機器，1967年才出現在英國的。”

他垂下眼看這個白裙的小女孩，她全身灰撲撲的，卻沒有半點傷痕：“這個副本假如真的是《消失的列車》，那它沒理由會關掉車廂和車廂之間的聯係，車廂人死到一定數值時，我們應該就會遇見指引NPC，大概是乘務員吧。”

“但我進來前車廂門就鎖死了，調查員自帶技能也打不開，那就隻能說明這個副本本身就是一裡一外的雙線並行。我能進來，不止是因為幸運成功，更是因為……我沒有拿你父親的錢。雖然我不知道那張紙幣具體的用途，不過無非也就是交換吧。”

黎昕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嘴角微微挑起了一個弧度：“而且車廂鎖死也就意味著哪怕車廂斷裂，被困在其中的調查員也做不到離開，這不符合副本的設定。畢竟我們要通關的副本叫《時間鎖》，沒有設計師會讓玩家在前情導入裡進死局的。”

“所以，”黎昕聲音篤定，“這裡確實是一個幻象。”

小女孩依然站在原地，她慢慢揚起下巴，就在黎昕以為她會說出些什麼“你答對了”的結局發言時，就聽見小女孩冒出了一句：

“我果然還是很討厭你。”

黎昕一怔。

“張口閉口就是NPC啊副本啊什麼的，說到底還是沒把我們當活人看。”小女孩繞過黎昕走向了唐曉雨，不知何時她手中多出了一個布娃娃，“所以你彆想從我這兒拿獎勵。”

黎昕站起身揚了揚眉，沒說話。

他看著小女孩小心翼翼將那個布娃娃塞入唐曉雨的懷裡，周圍的事物都隨著這個動作開始逐步消褪。

這個場景很是奇妙，就好像……小孩子手拿橡皮擦去了多餘的線條，正要為新的畫作騰地方。

小女孩的身影也逐漸透明，她沒回頭，但黎昕聽見了她的聲音：“不過還是謝謝你沒有拿走我爸爸的車票。”

“嗯。”黎昕回應了一句，“再見。”

他話音落下，眼前的場景如墨染暈開。

唐曉雨做了一個挺要命的夢。

要命指的是她一睜眼，就險些被一條觸角穿胸而過。

好吧，不是險些，確實穿過去了。

唐曉雨試著動了動身子，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阿飄。

她又看了兩眼橫貫自己胸口的觸角，悄悄往左挪了幾步。

“求求你們讓我進去！”

男人的哭嚎嚇了她一跳，唐曉雨扭過頭，就看見一個白人男子正死命向著車廂的一端衝去，目眥欲裂。

周圍人七手八腳按住他，因此他隻堪堪動了幾步就停滯不前，隻能對著廂門發出無聲的嘶吼。

不過這個廂門並非正對著車廂，而是在車廂的側邊，此刻已經被一堆行李箱死死堵住了。

“愛麗絲……我的小愛麗絲……”白人男子一遍一遍重複，淚水從他眼眶滾落，他最終停下了動作，跪倒在地上，“我的女兒還在裡麵，求求你們了，我有錢的……讓我去找她吧……”

“她不是那個車廂的乘客啊……她隻是想去給那些孩子送點糖和玩具……”

唐曉雨感覺眼眶發澀，她揉了揉眼睛，向廂門走了幾步。

然後她就飄出了車外。

……行吧。

唐曉雨試著在空中邁步，走向了後麵那個車廂。

現在她知道這是哪兒了，那個車廂待在列車的最末尾，車廂外爬滿了蠕動的觸手，漏出來的部分有一個血紅漆的圓圈，應該是八號車廂的8。

不過這趟列車之間相連的依然是車鉤，車廂與車廂之間也互不相通。

唐曉雨注意到八號車廂靠近前一車廂的廂門口有半截晃悠悠的馬賽克。

她不想多看，很快就飄進了八號車廂。

八號車廂確實是人間煉獄。

那些還沒變成馬賽克的乘客們人人臉上都帶著扭曲的神情，他們身體向後，手臂卻向前推舉，組成的畫麵顯得可憎和作嘔。

被推到最前麵的是一個白裙的小女孩，她手裡還拽著一隻可愛的布娃娃，兩條裙子上都濺滿了鮮血。

唐曉雨瞳孔緊縮。

在她大腦還沒反應過來時，她身體已經動了。她穿過人群，將手伸向了那個女孩。

怎麼抓得住呢……

唐曉雨後知後覺想。

隨後她觸碰到了一個溫熱的軀體。

小女孩原先緊閉的雙眼重新睜開，青灰色從她臉上褪去，一並褪去的還有身上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