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淯水(四)(1 / 2)

秋日裡江水成汛,愈漲愈洶,自孟城出發時還不曾感受到,等過了瞿父山,大船順流而下時,其水勢洶湧,連這樣艨艟一般的大船也在波濤中上下起伏,晃得人心生膽怯。

此時,陳澍才知道這船家如何才有同船客叫板的底氣——若換了小船,吃水不深,船板不那麼牢靠,彆說是要在這浪潮中保持穩定了,就說是真撞了好運,不曾被浪頭打翻,那水勢也足以把這些小船狠狠撞在礁石之上。

這也就罷了,總之陳澍一身的道法,不同於凡人,又有何譽這個會鳧水的,三人成行,敢說一句不懼這淯水。可偏偏陳澍自從記事便沒出過天虞山,雖然能下水,甚至敢潛水,卻從未坐過這樣的船。

她一個騰雲駕霧的主,禦風而行慣了,哪把劍、哪匹馬不是風馳電掣的,也就是是這樣四平八穩,隻在波浪中微微晃動的大船,才會教她吃夠苦頭。

誰能想到暈船這事,還真真是什麼仙法也難救。

第二日,陳澍心口更堵,直犯惡心,連著在艙裡窩了一晝夜,委委屈屈地同雲慎何譽咬牙問能不能直接遊去點蒼關。

何譽還當她說糊塗話呢,哄小孩一樣糊弄她,說些什麼等她緩過勁來了他陪她遊遍這大好河山,想去哪遊去哪遊,連上王母娘娘的天池裡遊也成!

陳澍正暈著呢,又犯惡心,又氣呼呼的,想駁回去,隻是她當真是許久不曾生病了,這教人氣悶的感覺好生陌生。

一時間,仿佛又回到了她還很小的時候,回到了夏日炎炎的天虞山,山風在窗外呼嘯而過,窗台上是隔夜雨珠沁著的濕氣,師父坐在她床邊,拿著書,敷衍又溫和地同她說那些古板艱澀的睡前故事。

那確實是很早的時候了,陳澍第一次知道明白棄嬰是什麼意思。她跑了很遠很遠,躲到深山裡,跑累了,才抱著塊大石頭悄悄地抹眼淚。

是師姐抱回她的,慢悠悠地穿過密林,飛過山澗,也是師姐在她耳邊悄聲說,澍澍是小雨,是及時雨,是這天虞山日日夜夜的枯燥苦修裡落下最寶貴的那粒雨滴。

等陳澍再醒來的時候,何譽已然走了。江水一聲聲拍打船舷,月光從窗邊灑下,昏暗的艙內隻有床榻邊短短的一截燭火。

正坐在她床邊的人不是彆人,正是雲慎。她仔細瞅了好一會,直到被雲慎瞪了一眼,才從夢中驚醒一般,緩過神來。

既緩過了神來,她便更覺委屈,道:“你瞪我做甚?我還在病中呢!”

“我瞧你中氣十足的樣子,可不像在病中。”雲慎慢悠悠道,“還有力氣同我犟嘴?”

“我是暈了,又不是生什麼大病。”陳澍從床上坐起來,挑開窗,望了望天邊皓月,又回頭道,“怎麼就夜裡了?”

“你說呢?”雲慎笑著反問,道,“你可是生生地睡了一下午,把何兄都給熬困了。若不是我攔著,他可是要去找船家要郎中來瞧了。”

“……你為什麼攔著?”陳澍把腦袋擱在自己膝間,小聲問。

夜已深,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又也許是因為睡了一天,在連綿不絕的水聲中,她的聲音便不那麼明晰了,倒似是這夜裡的江風一樣,忽疾忽徐,撩得江麵泛起層層水紋。

“姑娘忘了你自己說過什麼了?”雲慎道,聲音穩穩的,

“你可是力能扛鼎,要護我周全的豪俠,你下山就為尋到你的劍,再苦再難的路也要走。”

陳澍被說得一愣,猛地吸了吸鼻子,道:“你說的是!”

“……你沒在哭鼻子吧?”雲慎輕聲問。

“你才在哭鼻子呢!”陳澍響亮地嗆聲道。

——

陳澍這一暈,就是一日的光景。可也因此,因為江水險急,原需五六日的航程,不過花了三天四夜。第五日的清晨,這大船就穩穩開進了點蒼關的渡頭。

旭日還不曾升起,岸上腳夫喊號子的聲音就把人從夢鄉中硬拽了出來。

船行一路,不提陳澍鬨出的三五個無足輕重的小風波,就說這船上的碧陽穀之人,確實是再沒來挑釁過了。偶爾在船板上碰見,也不過是神情倨傲,不大理人而已,至少並不似第一次見麵那樣主動挑起爭端。

那姓李名疇的劍客則更為誇張,甚至就不大出門,比陳澍這個病號還樂得呆在自己的船艙內。整個行程中,直至最後入關下船,那人才露過這一次麵。麵上白得跟塗了粉似的,一看也是多少在船上受了些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