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棄 此世艱險,玉汝於成(1 / 2)

舊寧書 Iry 6229 字 1個月前

外界是什麼時辰了?謝行溪幾日水米未進,意識有些渙散,身上微微發熱、手腳層層疊疊冒著虛汗,隻能大概估計出這是在天牢底的第三日了。

將他拖進詔獄的獄卒監管似乎都忘了有這麼號人,彆說送餐食了,連一點腳步聲也沒有往這裡來過,謝行溪隻得終日和鐐銬、枯草、淨桶作伴。

太安靜了……詔獄那幫人有意將他和其他朝廷重犯隔離開來,目所能及是暗無天日,耳所能聽隻有自己的呼吸。無論是誰被獨自拘押在這麼狹小、黑暗的空間,哪怕隻是待上一天,也能被逼瘋掉。

這樣的拘禁生活讓謝行溪焦躁不安,像是被倒吊在烈火之上,他隻能反複在心裡盤算、推演,靠著這一點點活動讓自己鎮靜下來。

太後為何突然下詔清查和豐侯府?沉昭司的那幾個刺客到底說了什麼?裴稷已經順利離京了嗎?太後這般不分青紅皂白拿人,就不怕和豐侯手底下那北境二十萬寒甲營造反嗎?父親那邊怎樣了?太後拿侯府開刀,接下來想做什麼?她難道不是要為了皇上平定亂局嗎?難道胡月其實是想……謝行溪腦袋很重,思緒昏亂,一個接著一個疑問反複浮出來,沒得到解答又沉進泥沼。

“嗒,嗒,嗒……”

有人走過來了。

這一點腳步聲在空蕩蕩的牢房間格外明顯,激得謝行溪心臟劇烈跳動。他淺淺抽氣,平複心悸,警惕看向牢房外。

牢房外跳動著火光,照進他眼裡,那光幾乎將他刺出淚水來。謝行溪微微眯了眯眼,眼角抽動,死死盯著來人——來客還不少。

是太後。還帶了幾名手下。

緊接著,雖然嗅覺已經有些遲鈍了,但謝行溪還是遠遠聞到了明顯的飯食香氣,這讓他立刻感到了自己劇烈的饑餓,心底生出一種感激涕零的情緒。很快,這一丁點怪異的情緒被謝行溪死死壓了下去,生發出更多的疑惑、提防和惡心。

“哢噠”太後命人開了鎖,提著衣擺快步走到謝行溪身邊,伸出一隻手撫了撫謝行溪臉頰,眼中似乎還閃動著淚花:“可憐見的,瞧瞧你們乾的好事,把這孩子餓成這樣。”

牢外的人刷刷跪了一片。謝行溪並不領情,看著胡月沉浸在自己充滿母性光輝的表演中,甚至還有點想笑出聲,這小老太太作妖的本事倒是一套一套的。

“行溪啊,哀家知道,你向來是個好男兒。如今皇上遇刺,賊人指認你父親謝鋒返就是主謀,茲事重大,你可得好好想想,想想你父親是不是做過什麼錯事兒。”胡月滿臉愛憐,拍了拍謝行溪肩頭,“哀家相信這件事和你沒有關係,你是個好孩子,不用有負擔,如果想起你父親有什麼錯事,直接和哀家說便是。為人子女,最大的孝道正是幫父母明過失。”

“和豐侯府……”謝行溪嘶啞著開口,聲音虛弱,眼神淬光,“忠貫日月,絕無二心……”

“噓。”太後伸手輕輕掩住謝行溪的口,“好孩子,慢慢想,哀家不著急,莫要錯過將功補過的機會。”

說罷,太後又捂住嘴,“咯咯”一笑,安撫似的摸了摸謝行溪頭發:“好孩子,哀家知道父母和孩子情誼深厚,可能你不願相信。所以哀家呢,想讓你先看看這個。”身後下人躬身捧著木匣子入內,在謝行溪眼前打開。

一塊血玉靜靜躺在匣中。

謝行溪瞳孔微縮,氣得發抖。胡月溫柔地欣賞著他的憤怒,笑意加深:“好孩子,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麼,知道這東西對於謝家人有多重要。而它竟然是……刺客收到的信物,以此為憑證,事成之後榮華富貴不可估量。”

他怎麼不知道這東西?就在入獄前一個時辰,他親手把這塊血玉交到了裴稷手上!

謝家人有個不成文的傳統:幼兒出生之時,取臍帶血以秘法養玉,三年而成血玉,稱為“靈棲”。按照謝家古老的傳說,靈棲承載了幼兒一部分靈魂,若是有朝一日命懸一線,可用靈棲救之,甚至可以起死還生——當然這是傳說講的,真實性也沒人考究出來。因此,靈棲對於謝家人極其重要,都會被好好珍藏,少有示人。謝鋒返的玉早就與夫人餘如晦合葬在了一起,謝輕霜的玉據說早在永朔年間就碎了,那麼太後手中那塊玉,是他謝行溪的嗎?

靈棲還有一個很特殊的地方:每塊玉的質地都全然不同——因為每一塊玉都是幼兒出生當天,應卦象去不同的玉脈取出的。可以說,每一塊靈棲都是世間獨一無二。謝行溪悲哀的看著玉,清楚這就是自己給裴稷那塊靈棲。就算天牢光線昏暗,但是那玉石瑩瑩跳動著自己最熟悉的光芒,就像是自己另一枚心臟般。

侍者收起木匣,遮滅了玉石。太後扭過腰招下人將飯食端過來,忽然聽到謝行溪像是精疲力儘了,咬牙切齒開口:“這麼快就背叛我算計我……大道兩邊開,各有各的路……不愧是識命侯,好啊,好!算計得漂亮。”

這謝行溪的意思是,這塊玉是他給裴富貴的?太後眉尾微微一跳,心念閃動,接話道:“傻孩子,不然你以為,哀家怎麼會放裴富貴安然離京去呢?你呀,就是太重情重義了。無論如何,如今這就是刺客收到的侯府信物,是皇上刺殺案的重要證據。如果哀家想的話,還能說你勾結楚國舊賊,意圖裡應外合、起兵謀反。”

木食盒被輕輕放在謝行溪麵前,太後親自蹲下身,揭開了蓋子,香味撲鼻,儘是些謝行溪愛吃的菜式。太後滿臉慈愛:“好孩子,想起什麼了嗎?和豐侯錯處若是一時想不起來,那識命侯呢?你知道,哀家向來還是擔憂那楚國反賊的。”

二兩真心,原來都是喂給了狼心狗肺之徒去了麼?為了能夠離京,竟然把靈棲作為禮物呈給太後,作為和豐侯謀反的證據;不出一個時辰,就讓和豐侯府上下被捕……好狠的心,好準的算計,就像他們之間連一丁點舊日情誼都沒有似的。謝行溪感到空蕩的胃灼燒起來,疼得留下冷汗。他雙眼疼得泛起水汽,惡狠狠瞪著太後胡月:“哈、哈啊,太後,你可知道他真名從來不叫裴富貴,而叫做裴稷?”

“江山社稷的稷。”謝行溪一字一頓,看著太後凝重錯愕的神色,心底浮起一絲暢快。“裴稷自幼就拜了楚地的師父,年年生辰都去告慰楚國亡靈,他的手底下甚至有一支舊楚的精兵。胡月,你剛剛說,你把這個人放走了?你不會真以為,他是什麼撲騰不出水花的、剪了翅膀的鳥雀吧?他就是楚地的胡狼,早晚有一天……一口一口親自把你的血肉啃下來。”

江山社稷的稷。好沉重的名字,背負這個名字的人夜夜都會夢見死去的君父臣民嗎?日日見到寧朝的達官貴人會不會心頭恨意滔天?胡月心頭掠過一絲陰霾,有些不快——裴稷的事情脫離自己的掌控了,既沒有早早發現裴稷真實的一麵,又沒有能在裴稷離京時成功阻攔。她又趕緊端起笑,拿出不容置疑的姿態:“你說這些,哀家早有料想,不勞你費心。既然看過了證據,你不如替你父親好生想想,到底做過什麼謀逆之舉?”

惺惺作態,可笑可惡,謝行溪喉頭動了動,笑道:“太後娘娘,和豐侯府忠貫日月,絕無二心,我父親定是被奸人邪徒所害。”就算他“想起”和豐侯什麼錯處又能如何?覆巢之下無完卵,父親犯的罪就是自己犯的罪,一損俱損,自己為了出獄胡亂“想起”的東西當然會被反手用來害自己。

在說到“奸人邪徒”時,謝行溪還故意加重了語氣,像一把刺拉拉的小勾子,不留情麵的紮進太後心臟。

給臉不要臉的蠢東西。太後胡月惋惜地搖搖頭,歎息兩聲,反正也沒準備讓他說出什麼來,今天來隻是為了折磨折磨謝鋒返的兒子。真是無趣的孩子,還拿裴稷這件事攪壞了她的好心情——那就直接上主菜吧。胡月揭起食盒第一層,溫言細語:“好孩子,那哀家不問你了。你就好好吃飯吧。哦,對了,這還有一道呢,是專門為你準備的蒸菜,好、好、品、嘗。”謝行溪顫抖了一瞬,像負傷的小獸般慘叫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胡月看他那副眼睛通紅的慘相,笑得花枝亂顫,滿意地喚起左右隨從,施施然從牢房裡出去。胡月摸了摸笑出來的眼淚花子,吩咐左右把牢房附近火把都點上,要讓謝行溪好好欣賞自己精心準備的佳肴才是。

末了,踩著身後鐐銬晃動聲、淒烈叫罵聲,步履輕快離去了。

留下熱騰騰的餐食,以及餐盒底——

謝鋒返的頭/顱。

另一邊,趙王軍營已然攏上夜幕。薑寒打開馬車門,將雙成抱下來。雙成睡得有些迷糊,不自覺地摟住了薑寒脖子,悶悶發問:“寒哥哥,我睡了多久了,頭好暈呐。”

“……隻是睡了一天而已,可能是這幾天在盛京太累了吧。我們臨時紮了營,回帳篷裡睡吧。”薑寒有意隱去了雙成已經昏睡三天的事實,抱著她穩穩前行。

雙成感到微微惡心反胃,摟著對方脖子的手又緊了緊,小聲問:“寒哥哥,你沒有罵阿杏吧?”

阿杏?從雙成床上被拖出去的丫鬟身影在薑寒眼前一閃而過,他溫柔笑道:“怎麼會呢?左不過是罰了她半個月月錢,等你回去肯定又私下給她補回去了。”

“你好凶啊。”雙成很不滿意地蹬了一下腿,心裡忽然沒來由跳了一下,抬起頭。霧蒙蒙的眼看向薑寒,不知為何這樣問道:“寒哥哥,你會騙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