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靠近樹木的地方，思雅晃晃悠悠著身軀，長舒一口氣鬆開卡尼的雙手，伴隨著卡尼歪倒在樹乾的動作，她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直直跪坐在地。

肌肉用力過度，思雅開始無法控製地戰栗，先隻是低頭輕咳幾聲，接著，大口大口鮮血從她喉中嘔出，像是要將心肝脾都嘔出來一般。她有些恍惚地抬起手擦拭著唇鼻間不斷湧出的鮮血，很快袖口就被染紅，乾脆放下手，輕巧地揚起臉，眉目間溢滿著小驕傲，得意地笑著。

“舅、舅舅，我厲害吧……”

她其實也是很厲害的，對不對？這次啊她都沒有用奶媽的治療技能哦，她一點金手指都沒有用呢，還是把卡尼救了出來。

終於也能像利維期望的那樣，不用特殊能力，也可以成為隊友放心托付的存在了呢。

思雅一直都知道，她沒有能夠改變世界的力量。那隻小小蝴蝶，拚儘全力也無法飛躍滄海，不過是娑婆大千裡最普通的一個。

她啊，可是她來到這裡後真的很開心。

舅舅還活著、瓊斯也活著，大家都活著。

卡尼瞪大眼睛，看著思雅微微眨動著雙眼，像要努力看清自己，目光卻逐漸失去焦距，軟綿綿地俯身倒下，趴在地麵上一動不動。

“你……腦袋裡塞滿屎的笨蛋，為什麼啊？”

到底是為什麼？卡尼震驚地看向思雅，腦中轟轟作響。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傻瓜。

真是天下第一大笨蛋。

趴著的姿勢很不舒服，血液嗆在喉嚨中，思雅不斷咳嗽，聲音卻一聲比一聲微弱。鮮血從她身下源源不斷的湧出，那瘦小的身體不知道為什麼，竟能流出那麼多、那麼多刺目的紅色。

曠遠寂寥的天空下，夕陽斜斜地歪倒在一邊。

晚霞看著溫暖，落在身上卻也淒冷冷的，空中卷起的落葉蕭瑟無聲，時間好像也在這寂靜中緘默。

秋日的天空好遠，遠的天空之下的人也像被卷起的蕭蕭落葉，颯颯亂舞。

卡尼的聲音也好遠好遠，聽得思雅飄飄悠悠，好半天才回轉過來。她趴在草地上，側臉墊著毛絨絨的青草，雙眼迷離。

“咳、咳……大概因為，你們所厭惡痛斥的糟糕世界……恰恰是我熱愛的吧。”

她背後，碎石石尖的一端劃破脊背，傷口幾乎貫穿整個上半身，血肉翻飛，就這麼歪歪扭扭，流了一地。

湧出的鮮血染紅卡尼胸口的衣衫，也浸透蒼翠的山峽，像一場綿延不斷的野火，洶湧燒向夕陽。

147.

思雅感覺到自己的臉頰被輕輕托起，像睡在棉花裡。一直堵著的血液流通，讓她能夠順暢的呼吸，不用再一頓一頓的咳嗽，扯得她渾身痛的顫抖。

她其實已經不太看得清眼前的景象，隻剩一團模糊，思雅覺得，自己這次大概率是要歇菜了。

那塊原本應該打向卡尼的石塊被她擋下，在很早的時候。後背劇痛襲來時，她其實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直到右眼劍三的係統麵板不斷報警，她的血條拉不住的往下掉，整個視線內都隻剩下危險的血紅色。

後來想想，生死有命，本就不應擅自更改，卡尼逃過死劫，自然需要付出代價，有來有還倒也很公平。

從伊岡達開始，思雅就清楚的知道，一切都有籌碼，世界規律如果可以被輕易撼動更改，又怎麼會成為世界運行的固有規則？她從來都不是操縱的主宰者。

她換得那麼多人的生機，得到這樣的結局，並不奇怪。

卡尼調整著思雅的姿勢，讓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向來握著武器的粗糲手指微微顫抖，細心而專注地擦拭著她口鼻唇周的血沫。

帽簷遮住他的眉眼，那總是懶洋洋的目光裡流露出從未出現過的神色。或是夕陽溫暖，秋風散落，卡尼眉間浮現出疲憊與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淡淡憂傷。

他好像，在刹那間不可避免地走向蒼老。

“舅舅……”思雅輕輕呢喃，“你有沒有見過，城牆上的日落……”

她曾經和利維、亞倫他們站在陶洛斯之牆上，看過一場盛大日落。

長河落日搖搖墜入地平線，殘霞未散，淡霧沉綿。金色的光芒打在周圍所有人的臉上，浸潤著周身溫暖的光暈。他們一齊看向遠方，沉默不言，靈魂卻在雲端自在，隨著夕陽流落風煙。

這殘酷不講道理的業魔世界，處處充斥著荒誕和虛無、驚駭與恐懼。

即便是這樣的世間，卻也有思雅的留戀。

山川霧嵐，風雨暮靄。

四月早天裡的淡漠雲煙。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被切碎的星子散落漫天。

也宏大也渺小，也脆弱也強悍。

千變萬化，亙古無窮。

歸根結底，世界不過是一些影影綽綽的溫柔。

“屋內燃起溫暖的煙火，飄來陣陣食物香氣……打招呼時的興奮與吆喝，回蕩在街邊的角落裡……他們互相問好、道彆，在門後和家人擁抱……”

不遠處的牆內，靜謐的人間煙火嫋嫋升起。

孩童的嬉戲、升騰的炊煙、歸家之人匆忙的腳步。

擁抱、親吻，斜陽下的喧囂與羈絆，路人行走時捧在手心的紅色玫瑰。

“還有……還有所愛之人的笑臉……”

思雅見過很多人的笑顏，亞倫前仰後合的大笑，阿爾特略帶羞澀的微笑，讓誇張的拍肩嘲笑，貝莎和康納吵吵鬨鬨的笑，就連米卡薩在亞倫身邊時也露出過那麼清淺的笑容。

伊岡達、尼爾德、西佩爾還有奧魯多，他們也是笑著的，喝著紅茶圍坐在一起相互打趣。三毛話很少，看向莫娜的眼神卻很柔和。恩吉斯總是手舞足蹈，蕩漾起猥瑣的笑容，莫瑞亞斯在旁邊無奈地扶額笑。連埃裡克也會微笑，看著兵團成員的眼神堅毅，笑容卻柔軟。

她還見過利維的笑容。

那麼淺那麼淡，細長的黑眼睛漫不經心地眯起，捧著紅茶杯看著部下們嬉笑打鬨，他姿態放鬆，也在眸中淬出點點笑意。

思雅好喜歡他的笑容，即便那笑不是因她而綻放，又怎樣呢？隻要能讓他真心實意的笑出來，她願意守護他所愛的一切。

她就那麼偷偷看著、想著，想讓他們——活生生的他們，就這麼活下去。即便生命無常，也妄想抓住這短暫易逝的小小溫情。

恒河砂礫，芥子須彌，刹那永恒。

“我啊……這些，都是我所愛的。”

她因為利維，選擇大膽擁抱荒誕無常的世界，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與之抗衡。

就像背著卡尼在滿是碎石的地上一瘸一拐地走，思雅走的吃力而疼痛，在卡尼昏迷時，克製不住的摔了好幾跤。

鞋子在逃跑時不知道什麼時候飛了出去，她就那麼赤著腳，腳掌被碎石砂礫割得鮮血淋漓，眼裡落下的不知道是血淚還是汗水，順著下頜不斷往下流。

她知道，自己有很多種選擇。

可是當背起卡尼的那一刹那，無數選擇坍縮消散，擺在她麵前的就是這樣一條布滿荊棘的路。

沒辦法啊，這世界，就是會讓人傷痕累累。

可她不後悔，她從來沒有後悔過。

“舅舅……”淚水從思雅眼角滑落，她渙散著視線，呼吸微弱，“替我，去看看這個世界吧……”

去看看她眼中的世界。

去替她看看，他們向往的牆外世界。

看看這混亂卻也美好的人間。

“對了，差點忘了……替我告訴他……”思雅重重咳了幾聲，像被抽乾所有力氣。

“我一直，都透過他看向其他人。現在，我要去找真正愛的人啦……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很遠很遠，再也不回來了……”

請忘掉她。

在記憶裡將她徹底遺忘。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思雅覺得自己被人輕柔地抱起。像飛鳥歸於長空，水滴消散海洋，跋涉千裡，終於回到熟悉的懷抱。

她好像回到剛來到業魔世界的第一天，自己看著高大城牆逼仄的一角，看到偵察兵團的雙翼招展飛揚。她還看到自己吹著笛子在樹梢唱歌，微風吹動她的雙腳，她越飛越高，越飛越高，飛到遙遙天邊的夕陽上。

夕陽的光化作飛羽，紛紛揚揚灑落在她全身，那是她此生看過的最美光景。

“我好疼啊。”生命的最後，思雅緩緩閉上雙眼，呢喃輕語。

她好想他。

萬水千山，接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