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雲銷雨霽,淡薄天光掙紮從西天方向湧出,由於工部提前加固修葺了河道堤壩,北方的春汛並沒有如往年一般來得急猛洶湧,讓人措手不及。
沈霽寫完了送往都城的回信,抬頭望向隨著下屬走近的女子,她換下來常年在煙花之地穿著的輕薄紗裙,挽著頭發,似乎變回了一個十幾歲的天真女郎。
他擱下筆,問道:“審訊完了?”
下屬頷首,“是,大人。之後您回京述職,拂春樓的這些女人怎麼辦?”
“按照張卯給的名單,活著的加以安撫後遣送回鄉,若是……能找到家人前來認領屍體最好,然則便好生安葬吧。”
下屬拱了拱手,隨後領命退下。
沈霽擱下筆,“你原先叫什麼名字?”
婉音道:“我本姓周。”
她垂下頭,眼裡流露出悲傷,“太久了,叫什麼我已經忘了。”
“我查了你的樂籍,你原是官宦子女,你姓周,父親是丁酉之變中被抄斬的周孝儀,對嗎?”
婉音手指動了動,“是。”
當年陛下認為輔政程鞍包藏禍心,下定決心欲抄其滿門,一名叫做周孝儀的給事中多次上書為他求情,被陛下視為同黨,亦被罪責,此後,朝廷上下噤若寒蟬,無人再敢有反對之聲。
沈霽沉默片刻,道:“淩霄衛抄家時,你多大了?”
“十歲,我在教坊司待過五年,後來被賣到朔北,張卯是……”婉音像是想到什麼痛苦的事情,深吸了一口氣,“張卯是我來朔北後的一位恩客,他時常帶人來拂春樓,有時是生意上往來的客人,有時是官員。”
“春繡本是良家子,被他強占後又喜新厭舊丟進了妓館供他招攬客人,之後這樣的女子越來越多,不久前,我們聽聞姚昶就要回都城待職,他的真麵目,他曾經做過什麼不會有人知道,我們不甘心。”
“所以你們做了個局,你先是在眾人麵前假死,讓他們放鬆警惕,再讓春繡至衙門擊鼓鳴冤,可事實上這些事情就算被鬨大,他們有的是辦法將這些真相壓得死死的,不會有任何風聲傳出去。”
“倘若今日不是左謄將軍在場,我想你我如今早已身在獄中,死於非命了。”
沈霽看著她,冰涼的指節按在掌下的回函上,“能在那麼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假死脫身,可見背後之人部署之嚴密,連姚昶與知縣的府邸都有你們的暗樁,是誰,在幫你們?”
他麵容冷肅,倘若身在刑部,定然不用開口,一身嚴克沉頓的氣息便能震懾犯人,尤其是像現在這樣,目光如同凝結的寒冰,一寸寸地叫人心防潰不成軍。
怎知婉音隻是笑了笑,聲音清淡,“大人,受人恩惠,為其守義,妾雖低賤,卻也明白這個道理,我不會說的。”
“我這次來,就沒想過活著回去,大人將我關起來拷打也好,殺了我也好,我不會說的。”
沈霽凝視著她,按著回函的手漸漸扣緊,又鬆開,良久他才開口,聲音依舊沒什麼波瀾,“你走吧。”
婉音詫異地睜大雙目。
“拂春樓剩下的人我會安頓好,我會將證據整理成冊,上書彈劾姚昶等人,你們不用隨我回都城作證。此後天高海闊,保重。”
婉音疑道:“大人不過問了?”
“嗯。”
沈霽聲音低沉,他有一瞬的停頓,“我已經知道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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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寧二十四年春,聖上指派都察院沈霽前往朔北監察巡按,沈霽隨工部官員與匠人北上,隱瞞身份,後以身涉險收集證據,將在鄉丁憂的前戶部尚書姚昶與朔陽知縣等一眾官員全部上表彈劾,聖上震怒,下旨令奉天道都司僉事左謄派兵協助沈霽押解犯人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