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東風(四) “你每天都樂嗬嗬的。……(1 / 2)

禁闈 吃飽去睡覺了 5207 字 1個月前

春汛過後,工部的人也離開了,沈霽臨走前著人嚴查了朔北的鄉紳豪吏,安撫了曾被欺壓過的百姓,他如實了回執了朝廷,聽說不多時新的知府知縣會上任。

他沒有再出現在程允棠麵前,沈大人來得突然,離開時也安靜。

過去欺男霸女,為虎作倀的張卯以為自己找到了新的靠山,正做著紙醉金迷的美夢,便猝不及防地被收沒了家業,將要斬首示眾時,才知道自己遭人擺了一道。

從碼頭回來後程允棠便一言不發,王昌旻如今是朔北府最大的布商,又和織造局牽上了線,他近日忙得厲害,已經許久不見人影。

程允棠將自己關在屋中,已經數日不曾出去過,府內的下人知道她心情不好,亦不敢開口勸說。

麵前的桌案上擺著蟠龍玉玨,色澤透亮,雕刻它的工匠技藝精湛,龍形矯健,氣勢淩人,背後寰宇澄清,昭示著擁有它的人也將如這條龍一樣,騰雲萬裡。

和沈霽的一麵,像是一擊重錘,砸破了她這些年來自以為是的平靜,離開皇宮的這些年,她四處奔波,聯絡舊人,明明曾經為舅父說過話的周孝儀獨女就在花樓,她卻為了能徹底扳倒姚昶等人,按捺部署了兩年。

她沒有故意刺沈霽,誠如她話中所說,她有私心,一切隻以利益為重,哪怕多等一日這些人會在深淵裡多受苦一日,程允棠知道自己的好意並不純粹,她並不是一個多麼善良的人。

等沈霽押解這些人進京後,刑部不會輕拿輕放,姚昶做為李拓溦的左膀右臂,李孚諭一定會想方設法折斷他。

背叛舅父的小人已經下獄,可不知為何,程允棠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她垂首看著這枚玉玨,深知這隻是邁出了第一步,以後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到時候的她還是她嗎,會不會早已麵目全非。

這麼多年,她活在噩夢裡,每一晚閉眼後都是火海滔天的程府,舅父的家眷被拖走時望著她喊殿下救命,濕冷的池水裡,阿晉被泡得沒有人形,手中還緊緊抓著要送給她的平安符。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從杏延學宮那個立誓要兼濟天下,心懷仁義的李望津,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程允棠心中突兀地升起自惡來,仇恨與厭棄交雜著纏繞,如扼喉的藤蔓,她想,大概自己已經是厲鬼,做不了青天白日下的活人。

倏然,一聲輕響叩在門窗上,有什麼咕嚕滾了兩圈,夾雜著細銳的鳴叫聲,打斷了她沉悶的心緒。

程允棠目光一頓,偏過頭,晨曦的光暈穿透紙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倒影,她不動,不久又有叩窗聲響起。

程允棠站起身,走至牆邊推開窗,屋外天光初現,東天方向流霞傾儘,偶有幾隻飛鳥掠過,窗台下有幾粒碎石,再無其他。

她正欲關窗,忽然響起一聲“啾啾”。

語氣輕揚,聲音裡滿是笑意,程允棠循聲望去,高牆上露出半顆藏不住的腦袋,她無奈道:“小心頭著地摔下。”

燕回便如出土的春筍,“咻”地冒了出來,他趴在牆頭,臉上笑嘻嘻的,“被發現了。”

“你學鳥叫學得那麼假。”

他撐著手從牆上跳下來,燕回笑臉盈盈,似乎從來沒有見過他垮下嘴角的模樣,程允棠站在窗邊,見他走來,輕聲道:“為什麼總翻牆,阿檀喜歡睡在屋簷上,幸好她今日去了集市,否則會將你當做盜賊踹下去。”

“因為王宅規矩森嚴,我想見程娘子你要先遞帖子,從東大門進來穿過兩個長廊,再入北角門,過了庭院還要繞過假山,然後再穿過一個回廊,再順著一條竹林小路,穿過最後的月洞門才能到這兒。”

他說這話時甚至伸出手,有模有樣地比劃著,神情誇張,程允棠詫異,“有這麼遠嗎?”

“有啊!好幾次門房的下人以為我是過來討飯的,給我趕走啦!”

他瞪大眼睛,口氣還帶著些委屈,程允棠微微一笑,發絲在初升的朝陽映照下,透著柔和的光暈。

可她看上去氣色並不好,甚至有些頹喪。

燕回忽然道:“程娘子,你看。”

他背著光,低垂的眼睫像是細長的鳶羽。

程允棠看過去,見他小心翼翼地從隨身攜帶的布包中捧出一物,伴著嘰嘰喳喳的叫聲,竟是一隻還沒拳頭大的雛燕。

難怪一開始總聽到細小的鳥鳴聲。

燕回捧著它,嘴角笑容清淺,語氣慢慢,“往年屋簷下總築著一隻巢,每年都有燕子來,從前我嫌他們吵得頭疼,嚷嚷著要用杆子捅了燕子巢,我爹卻不讓。”

“他說他與燕子有緣,有一年冬天很長很長,大雪一直沒有停過,他沒有乞討到食物,覺得自己就要凍死在路邊時卻聽到了哭聲,他尋過去,看到了一個凍得渾身發紫的孩子。”

燕回笑了一下,“就是我。”

“他抱著我去一間破廟躲避大雪,沒想到陳舊的神像前居然會有貢品,靠著這幾個硬得像磚石一樣的饅頭,我們活過了那一夜,第二日清晨,我爹抱著我走出破廟,竟然聽到了燕子的叫聲。”

“北方下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雪停了,春光融融,屋簷下的巢穴裡,有兩隻剛從南方飛回來的燕子。”

程允棠靜靜地聽他說完,道:“這是你名字的由來嗎?”

“是啊。”

燕回攏著掌心毛茸茸的雛鳥,輕聲道:“冬去春來,歲時正新,燕子從南方飛回來,是個好兆頭呢,程娘子,看,春天到了。”

程允棠抬起手,碰了碰雛鳥軟啾啾的腦袋,它翅膀還沒長開,笨笨地在燕回手心打轉,張著嘴,不痛不癢地在程允棠手心啄了兩下。

“前兩日它的父母出去覓食,大概是遭了天敵,再也沒有回來,這隻雛燕剛出殼不久,還不會飛。”

燕回看向她,“程娘子,你會養燕子嗎?”

程允棠思索了一下,從他手裡接過雛鳥,“不清楚,毛都沒長齊,還是燕崽呢。”

她音色清冷,低聲說話時如初春夜裡拂過麵龐的恬淡晚風,溫熱而癢,明明說的是那隻小小的雛鳥,燕回卻因這聲與他乳名一樣的“燕崽”二字,紅了臉頰。

他手撐在窗台上,不動聲色地挪了挪步子,才發覺程允棠接過那隻燕時,手背貼著他的掌心,分明是微涼的溫度,卻在他回神的一瞬間灼得他連耳朵都開始發燙。

程允棠捧著雛燕,忽然輕聲道:“燕回,那日你為何早就知道死在燈樓下的不是真正的婉音?”

將燕回從牢房接出後,他振振有詞說婉音的死因並不簡單,並斷言真正的她還活著。

燕回笑了一下,答道:“程娘子,你有沒有發現,婉音姐姐的手指比普通人要長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