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東風(四) “你每天都樂嗬嗬的。……(2 / 2)

禁闈 吃飽去睡覺了 5207 字 1個月前

程允棠愣住,“什麼?”

“幾年前婉音姐姐還不是拂春樓的頭牌,上一任鴇娘未曾嫁人時,有次我去閣樓上為一位客人送酒食,聽到鴇娘訓斥婉音娘子,說她的小手指有四節,太嚇人,要剁了它。”

程允棠想起幾次婉音無意間露出來的手指,似乎真的異於常人,她眉心跳了跳,“之後呢?”

“其他人說剁了這節手指,血淋淋的,斷口處看著滲人,客人見了會害怕,不如留著,平時彈琵琶時多留意些,旁人注意不到的。”

“所以燈樓著火時,你背著假的屍體出來,察覺到她的手指與常人無異,推斷出她並不是真的婉音?”

燕回點頭,“是。”

程允棠猶豫道:“你與這件事無關,本就不應該牽扯進來,就像上次燈樓大火,你也不該一時衝動就進去背人,要是我沒將你拉回來,你就被倒塌的木架子砸到了。”

“你後來幫她們跑前跑後,還去拂春樓報信,你就不怕被壞人知道?他們都是窮凶極惡之人,一旦真的抓到你,就不隻是摔傷那麼簡單了。”

以為他會回答怕與不怕,或者承諾下次不會,怎知燕回脫口而出道:“我跑得可快了,他們抓不到我的!”

程允棠啞然,“……”

嬉皮笑臉完,燕回認真起來,道:“我做事不喜歡計較後果,正如當初你問我為什麼要衝進火裡的答案一樣,想做便做了,沒什麼好怕的,要是運氣不好被抓住了那就……”

程允棠道:“那就什麼?”

“那就代表我跑得還不夠快,下輩子再練練唄,嘿嘿。”

正經不了多久又笑嘻嘻起來,程允棠抿緊唇,不想再開口。

沉默許久,她又道:“你就不好奇幾日前在碼頭上的男人是誰嗎?”

燕回輕聲道:“那是程娘子你的事,我不會過問。”

他一手撐著下顎,一手逗弄著肥嘟嘟的小鳥,燕回直視程允棠,誠摯道:“但……總覺得你從碼頭回來後就好像不是很開心,我其實……我其實很怕我煩到你,我爹常說你是貴人,他要我對你恭敬,謹慎,可我不想這樣。”

程允棠幽幽道:“為人妾室,看似風光,其實許多人心裡都覺得這是一件很低賤的事,隻是怕得罪我罷了,我並不高貴。”

燕回站直身,反駁道:“不能這麼說,那我還、我還在妓館跑過腿呢,按照世人的說法,豈不是賤得不能再賤了,可我一沒搶二沒偷,我隻是為了生計,不比嘴上說著‘非禮勿視’,背地裡卻偷偷狎妓的官員書生坦蕩不少?”

他不滿地嘀咕道:“人總是喜歡去評判這個評判那個,就顯得自己多有高見似的,我不喜歡這樣。”

程允棠問道:“那你喜歡什麼?”

他拍拍胸口,“我有心啊,好不好我可以自己感覺得到。”

“你會給我飴糖,會教我讀書識字,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人,婉姐姐還說,拂春樓查封後,許多人無家可歸,你將北街張家的繡坊盤了下來送給她們用以謀生,你隻是寡言少語,你不說,她們也猜得出來,其實大家都很感激你。”

程允棠怔然,“你要知道,人心難測,倘若將來有一日你發現我並不……”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燕回打斷她,他抓耳撓腮,有些急,“哎呀,我嘴笨,我的意思就是,就是……反正你、你現在這樣就很好,我也不喜歡想那麼多的事情,總之……你開心一點嘛!”

他低頭,戳了兩下雛鳥的腦袋,見它梗著脖子嗷嗷叫,笑唧唧地給她展示道:“看,小燕子就很開心。”

程允棠語塞道:“它明明是生氣。”

她想,燕回這個人,小的時候混在乞丐堆裡,再大點跟著瘸子爹四處流浪,家世差,身份低微,四季到頭都穿著一塵不變的衣服。

每次見到他時他都在傻笑,看著呆頭呆腦,有時候卻又聰明得過頭。明明早就發現了燈樓下的屍體不是真的婉音,卻按耐多日,敏銳地察覺到了這場藏在朔北地底下的暗流。事情結束後,他又是一副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模樣,不追問,也不關心,不知道該說聰明,還是心大。

程允棠道:“你每天都樂嗬嗬的。”

燕回挑了挑眉,眼眸似弧月,想了想道:“那個……先生教過一個詞,叫大巧、大巧什麼……大巧若拙!是不是?特彆適合我!”

程允棠還未答,他便兀自點頭誇道:“簡直適合死了。”

“……”

程允棠無奈一笑,不說是也不是,扭過頭,“分明是吵死了。”

她烏黑的發上凝著霞光,那總是如月光一般的冷寂也被初春的暖陽化開些許。

程允棠唇線微揚,掌心的雛燕輕輕啄著她,嘰嘰喳喳的,吵鬨得厲害,她卻不覺得煩。

燕回嘰裡呱啦,說不出什麼長篇大論,連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都不知道,他扯東扯西,稀裡糊塗地安慰,一會兒是誰家牛羊生了崽,一會兒是後山的野雞肥了,想捉來烤串串。

與沈霽重逢後升起的自惡情緒也如同那冷寂一般,被這燕,這陽光奇異地驅散了。

明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痛苦什麼。

冬去春來,歲時正新,如他所言,也許真的是個好兆頭,她已經邁出去了,就算將來母親他們會責怪她,她也不回頭。

程允棠輕笑,“就叫它‘阿昉’吧,我養著它。”

燕回疑道:“什麼是‘昉’?”

“‘天明’的意思,和‘燕回’一樣,是好兆頭。”

“嗯……”

燕回眼睛瞪大,隨後垂下眼瞼,他好像聞到了程允棠發上的茶油清香,才發覺他們雖隔著一麵窗,卻近乎靠在一起,燕回臉頰很燙,耳朵也很燙,心中一時如春雷震震,萬物複蘇,又或是煙花簇簇,一圈一圈地接連盛開。

這時十幾歲的他還不明白,為何心會跳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