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與死亡 我所將麵對的未來(1 / 2)

諸伏景光敲了敲門,走了進去。

和他那間相同布置的單人病房已整理妥當,褥套床單都被收走,一個牛皮鋁扣的公文包擱在木架上,邊上亮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年老的警官正就著玻璃反光整理自己的製服,聽見聲音後回頭,麵容有著風霜磨礪後的堅毅。

“諸伏同學。”老者轉過身。

“岩田警視正。”諸伏景光立正問好。

今年六十一歲,因傷病即將退休,同時也是本次事件起因之一的岩田警視正笑了笑:“進來坐。抱歉在你剛醒時就喊你過來,但我之後還有場會議,有些事最好先跟你講清楚。我現在說彆緊張是不是會起反效果?”

諸伏景光彎了彎眉眼。

岩田警視正仔細看過他的反應,片刻頷首道:“先來說說和你一起被綁架的那名學生。”

“千葉次郎,二十二歲,東都人。經搜查一課搜尋查證,他與金諏組的聯係長達半年,所行所為已涉嫌多起罪名。但他尚在昏迷,目前由警視廳下屬醫院看護。他就在樓上的加護病房,你一會兒可以讓門口徘徊的那位小同學帶你過去探望。”

諸伏景光咳了一聲,瞥了眼門口。

儘管房門阻隔了視線,但他依然能在腦海裡構想出降穀零擰著眉在病房外來回踱步的模樣。

所幸岩田警視正也沒追著這點不放,臉上是年長者對晚輩的包容:“放輕鬆,他聽不見什麼的。這間病房經過特殊加固,外表沒什麼差彆,至於內部……和那台電腦一樣,三級保密。”

“時間有限,我長話短說。基於規章守則,你沒有權限調閱本次事件嫌疑人的詢問筆錄。”

諸伏景光手指輕輕蜷縮了下。

刹那間他的靈魂就像是飄浮到了空中,從不同角度去審視自己軀殼的一舉一動。每一絲表情的細微轉變,每一個基於本能的微小反應,揣摩,預判,糾正,爾後讓肢體語言表現得天衣無縫。

“我明白。”他略略低頭,“我會遵守所有規章製度,不會對後續調查——”

“但我可以現在就為你解答近藤與你父親的關係。”岩田截斷了他的話。

諸伏景光驀地抬頭。

這一刻他眼神銳利,進門後對外的謙遜溫靜驟然褪去,淩厲的目光牢牢釘在岩田身上,像是匹咬人的小狼。但不過幾秒這份鋒芒就冰消霧散,諸伏景光垂下眼簾:“抱歉,我……”

“讓我猜猜,你現在一定在想,這個從沒見過麵的老頭,是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的,對麼?”岩田注視著他,眼神複雜而傷感,“過來看。”

岩田警視正招呼他到了那台電腦前,敲擊兩下鍵盤,解鎖了屏幕。一個窗口跳了出來,上麵正是一天前三越商城的十七層監控。

諸伏景光瞳孔微微一縮。

監控畫麵上,千葉次郎正拽著他與近藤擦肩而過。

近藤的低語再次在他耳邊響起:“我會、替你、向諸伏先生‘問好’的。”

一字一頓,反反複複。

他怎麼可能忘記這段話,他本該在睜眼那一刻就跳下床去抓著近藤領口質問,把所有和父母挨了邊角的記憶都從那人腦子裡挖出來,去為十多年漫長疑問的解答添入新的變量。隻是……他好像做了一個也許和降穀零相關的,不那麼美好的夢,以致他停下了腳步,在現世平靜的午後度過了一小段吵鬨的時光。

冷靜點,諸伏景光在心裡告誡自己,不要露出任何極端的情緒,保證所有的驚懼、恐慌與仇恨都在心理評估的可控範圍內,保證自己隻是一個受困於舊日陰影想做警察的孩子,保證自己不要與那些負麵的,又如瓷器般易碎的評價聯係在一起。

冷靜。

岩田警視正背對著他,諸伏景光在幾個深呼吸後穩定了自己的情緒,老人也恰在此時轉過了身。

“我也隻是在調閱監控時發現的,年輕時學過一點唇語。”岩田說,“不會有其他人來問你這個問題,這一點你可以放心。”

諸伏景光抿著唇,半晌輕聲說:“我不明白。”

岩田警視正沉默了一會兒。

“你就當我隻是想找孩子聊聊過去的事吧。”老人笑起來,“我老啦,很多事管不了,也不想管。”

“這個故事,還得從近藤身上說起。”

近藤一彥記憶中的父親始終是個影子,藏在破損的相片,同學的笑罵和母親行屍走肉般的呢喃中,唯一一張有著完整正臉的照片則是他父親的入獄照。

在他剛降生的千鳥町中心醫院,他父親瘋了似的策劃出了一起特大劫持案,沒有任何訴求,每一個側寫專家的評價都是典型的反社會人格。後來那起劫持案被彼時SIT兩名明星警員一舉破獲,他父親在入獄後不久自殺,死前最後的一句話是“這個世界是虛假的”。沒人會去在乎一個瘋子的自言自語。

而他母親也很快重病離世,還未成年的近藤被幾家機構推來推去,最終留在了長野求學。

“是我的……”諸伏景光喃喃。

岩田警視正點了點頭:“在那場變故還沒發生前,近藤是你父親的學生。在這之後,他就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

諸伏景光應激似的一顫,但隨即又意識到那時的近藤隻是個年輕的孩子。

他很快發現了不對之處:“您剛剛說,從您的視野中?”

“警方人力有限,不會對一個孩子多加關注。要想知道近藤後續的情況,我隻能自己跟進。隻是那時年輕了些,又碰到了點事,再去查時就找不到那孩子的蹤跡了。”

岩田看著監控畫麵,聲音低沉:“直到這麼多年後,我才再次見到了他。”

醫院病房外是溫和的灰白色天空,沒有刺眼的陽光,沒有壓城的黑雲,棕櫚樹和五角楓在微風中搖擺,整個世界渺遠,沉靜。

“近藤的事我會繼續跟進。至少我的警銜還能替我進去問問話。”岩田說,“如果有和你父母相關的消息,我會托鬼塚轉告你。他是我朋友的學生,為人可靠,守原則也懂變通,你有事也可以多問問他。”

諸伏景光本能地想要回絕,但麵前擺出的餌料實在太過誘人,他沒有辦法控製自己去拒絕這份消息。

“我隻是一個普通的警校生。”半晌諸伏景光低聲問,“您為什麼?”

岩田笑著歎氣:“非要說的話,你讓我想起我的朋友。他是我們那屆的佼佼者,慧黠,機敏,沒人能在對決中贏過他,無論是搏擊還是辯論。他叫藤吉,藤吉真司,全校男生的眼中釘,校園論壇尋仇榜單永遠的常駐者,要是他喜歡上了一個女生,那其餘的競爭者就會在女孩拒絕他們前先一步掩麵逃走。他愛上的那個女孩是我們的同班同學,川合美香,同時也是近藤的母親。”

“一晃那麼多年了……盛年不再,倏忽此生啊。”

太陽落山時悄無聲息,但霞光卻逐漸漫了上來,餘暉將窗格在地麵上切成一個個方塊。

諸伏景光穿過醫院落滿光斑的走廊,耳邊仍是岩田正信留在最後的話。

“藤吉自小和我一起長大,美香死後他沒有消沉多長時間,很快就重新振作起來,在一線奔波。後來,二十七歲那年,我們遇到了一個十分棘手的案件,凶犯狠辣狡詐,藤吉在追捕他的途中,因公殉職。”

“他犧牲時二十七歲,我今年已經六十一歲了。你看,我獨自一人活在這世上的歲數已經超過我與他結伴的時間了。我都快記不得他的模樣了。可我依然記得他衝向凶犯時的那個眼神,你讓我想起了那個瞬間,那是無法被撲滅的烈焰,在雨天澆上汽油,水也是火的催化劑。”

“世人總愛說剛過易折,其實反之亦然。很多時候,情緒不是越壓在心裡越好的。祝你們前途光明,得償所願。”

“Hiro?Hiro!”

降穀零叫了好幾遍,最後隻得上手拍了拍幼馴染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