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為開 士兵們紛紛讓出一條道……(2 / 2)

聲音從近處傳來,聲音的主人好似寒潭老泉,匿身山穀霧障中,捉摸不透而危機四伏。

一直藏匿在軍隊裡的西夏新王完顏兀摘下麵具,他神色平靜,甚至暗暗透露出一絲欣喜,並未因李孟來的警告感到不悅。完顏兀與江聞岐同齡,隻是他身形瘦削,看上去像孱弱多病的陰鬱少年,而非意氣昂揚的少年天子。

周身士兵紛紛下跪行禮,侯雲烈也趕忙下馬,匍伏在地上,身形顫抖。

“原來就是你。”完顏兀看向麵前的少女,他早就知道江聞岐的藏身之處,他甚至一開始就猜到江聞岐會往城隍廟裡躲,那裡遠離刀山火海,貢品堆疊,又有樹林遮掩,若是他自己,隻怕也會第一時間往城隍廟跑。隻是江聞岐比他想象得要天真,竟敢一連在一處小桌下藏三天,狡兔三窟,江守端打仗向來講求策略,工於心計,養出來的兒子怎麼有些一根筋。

可江聞岐卻如此走運,有貴人相助,幾下就把自己養的山鬼剿滅半數,完顏兀回憶起當時前來報信的將士,麵色慘白,顯然是被城隍廟的場景嚇得不輕,完顏兀側頭細細端詳著麵前年輕的道士,太年輕了,日後必成大患,他心想。此刻完顏兀像一匹正在狩獵的狼王,周身透露出危險不容小覷的氣勢,仿佛下一秒就會亮出白森森的狼牙。

“知無涯的徒弟?”

李孟來見對方一張口說出自己師傅的大名,愣了一瞬,沉默不語。

“是孤無禮,忘了通名。姓完顏,名兀,西夏人。”完顏兀莞爾,笑得書生氣十足,若是忽視他身上的盔甲,完顏兀就是位飽讀詩書,文質彬彬的世家貴子,水月觀音,清麗俊秀,完全無法讓人將他和那個傳言中晦暗孤僻的西夏新王聯係起來。

江聞岐瞪大雙眼,死死看著眼前與他年齡相仿的少年。

注意到江聞岐的視線,完顏兀也不在乎,他低頭瞄見眼前發抖的大漢,眉毛輕挑,抬腳輕踩在侯雲烈背上,將對方狠狠壓在地麵,語氣譏諷:“難怪一直被舒逸珺壓著。”

侯雲烈諾諾應話,完顏兀忽然使勁,侯雲烈被一腳按進沙土裡,堂堂七尺男兒竟被踩得不敢動彈。完顏兀見侯雲烈沒掙紮了才卸力,腳尖輕輕踢向侯雲烈的腰。侯雲烈趕忙連滾帶爬挪到一旁。

完顏兀笑意盈盈,說道:“見笑了。”

他不甚在意地讓開身,說道:“給二位開道。”

士兵紛紛散開,清出一條道,中間站著的完顏兀墨色瞳仁中有暗流湧動,像窺不見底的深淵。

江聞岐有些不敢置信完顏兀竟就這樣放他們離去,他愣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李孟來卻覺著以不變應萬變,對方既讓出一條道,她倒是要闖闖看前方有什麼等著她。

李孟來二話不說騎馬穿過人群,路過完顏兀時,對方忽然伸出一隻手攔住二人,李孟來警戒地抬頭看向完顏兀。

“就算你到了堯門關也無濟於事。”

“鐘州你們本來就守不住。”

他的語氣悲憫又無辜,完顏兀骨節分明的雙手輕而易舉地握住韁繩,旁若無人地拍了拍馬肚子,手法堪稱輕柔細膩,才側身讓開。江聞岐沒作答,冷臉注視完顏兀,對方也回望過去,漠然冷峻,剛剛的和善好似錯覺。

江聞岐動了一下,從懷裡掏出一把短刀,猛然刺向完顏兀。李孟來見到情勢還來不及反應,刹那間感到失重後,好不容易穩住身體,眼睜睜看著那柄小短刀直直捅向一步之遙的完顏兀。

對方卻好似料到江聞岐的行動,靈巧地側身避開那把短劍,往後退了兩步。一息之間,西夏士兵立即上前團團護住完顏兀。

完顏兀嗤笑一聲,轉身離去。李孟來見狀策馬揚鞭,載著行刺未果的江聞岐揚長而去。

路上江聞岐沉默不語,李孟來有一肚子的疑問想要問,卻不知從何開口。完顏兀為什麼要跟著出來,難不成就為了告訴江聞岐這兩句話?嶽如鬆又在哪裡?為什麼?他為什麼說江聞岐到了堯門關也無濟於事?鐘州本就是朝廷的領地,怎麼會守不住?她坐在馬上,腦海裡閃過她和師傅剛入鐘州城時的景色,人間煉獄,屍橫遍野。血色的地麵腥氣上湧,哭喊聲日夜不絕,完顏兀想必是獻祭了整個鐘州,才能喂肥成百上千個山鬼。

但江聞岐看上去活像個愣頭青,估計比她還迷茫。

“若是堯門關那邊,不,是朝廷那邊,早就知道戰事,故意按兵不動,我該怎麼辦。”江聞岐冷不丁說道,聲音乾澀,聽上去像是生吞了好幾把刀子冰刃,才能發出的嘔啞撕扯之聲。

“怎麼會?”李孟來不知如何開口,她下意識地反駁,思及先前完顏兀勝券在握的模樣,欲言又止,話語凝滯在半空中。

“三千江家軍,五萬鐘州百姓。”聲音冷寂乾澀,江聞岐的聲線有些顫抖,“王師屠戮,人民不存。”

江聞岐哽咽了,接著說道:“他們虐殺的是五萬鐘州百姓!”

“我剛剛看到完顏兀的時候恨不得啖其血肉,飲其骨髓。”

“但我現在卻手無縛雞之力。”

李孟來聽到江聞岐字字泣血的話如夢初醒,先前一路上,二人的玩笑也好,打鬨也罷,都不過是江聞岐在偽裝罷了。現在的一番話才是他最真實的感受,一個剛剛從戰場逃出,九死一生的江家少郎,最直白不加掩飾的內心,裡麵翻滾著恨意與怒火的岩漿。

江聞岐神色痛苦,他也知道自己剛剛沒可能真的傷到完顏兀,可他心太痛,他的一顆心隨鐘州一同在烈焰中灼燒,但凡閉上眼,他耳邊就會想起鐘州城不絕於耳的尖叫聲和嚎哭,每時每刻。那樣的苦楚和嘶鳴在他耳邊鳴響,他如芒在背,如鯁在喉。

“如果堯門關的兵力甚至趕不上江家軍,就算派出援兵也如揚湯止沸,又該如何?”

江聞岐一顆心沉沉往下墜,他不知道堯門關的兵力如何,更不知道朝廷的兵力部署,從淮南行軍到鐘州,路上用了十天,淮南尚且是離西夏最近的大營地,再求其次就隻有浪川舒氏,但舒氏內部各立門戶,眾子弟勢力相互割據,爾虞我詐,爭鬥不斷,舒逸珺是舒家老大,驍勇善戰,也是舒家百年來乃至朝堂上唯一一位以功封王的女將軍,卻仍舊難平舒家眾口,手中兵力有限。

“如今朝堂之上,能用者竟不過寥寥。”江聞岐越想越憂慮,一句大不韙的話猛不防就從他嘴裡冒出。

李孟來好奇地問道:“漠北平原和鐘州城這樣重要的邊境,平日裡沒有軍隊常駐嗎?”她也覺察出事情的蹊蹺,江守端是赫赫有名的驃騎將軍,位列三公之上,此次北上也是拿著皇帝的指令,嶽如鬆怎麼敢說反就反,甚至還聯手西夏。倘若秋後算賬,九族的人頭都不夠抵償嶽如鬆一人犯下的殺孽。

“西夏百年不曾來犯,先帝光景帝為了以示友好,撤下了北邊潘陽嶽家的白狐軍,隻留下一小支守邊境。”江聞岐解釋道,“淮南江氏是離鐘州最近的大營地了。”

“白狐軍?倒是個有意思的名字。”李孟來想到白茫茫的漠北和光禿禿的枝頭,在灌木間跳躍穿梭的狐狸。

“是,白狐軍行軍靈活,不拘形式,常分散作戰。嶽如鬆的爺爺嶽殷曾領著幾百人的軍隊收服西夏一萬人的部落。”江聞岐一聲冷笑,“他要是知道自己孫子投奔了完顏氏,隻怕氣得要掀棺材蓋。”

“那說明以少勝多也不是不可能。”李孟來安慰道,“一切等到了堯門關再說。”

江聞岐點點頭,天色漸晚,漠北平原一望無際,極目遠眺,荒野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