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都少年遊 請神容易送神難(1 / 2)

“請進請進。”

紙人從院落裡探出頭來,頭頂一束紙冠,搖搖晃晃,隱約從慘白的臉上還能透出院子裡昏黃的光,劣質的白麻紙上中間縱橫幾條禾草痕跡,臟兮兮又可憐。

這紙人扯開墨水糊上去的嘴對江聞岐露出一個笑來,拱手時紙張還摩挲出沙沙聲,當真粗躁極了:“貴客來了,貴客來了,有失遠迎。”

滑膩的聲音轉過好幾道彎,叫得江聞岐毛骨悚然,趕忙拱手回禮後又深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踏過門檻往院落走去。

紙人也不跟著,而是站在門外笑眯眯地插手站立,一雙黑色的眼毫無生機地在四周掃視,望入虛空,待江聞岐走遠後冷聲哼了句。

“不請自來的,可再莫往前走了。”

不知是說與誰聽,空中唯有幾處風聲應答,聲自疏桐而來,幽咽低微。

冷風呼嘯而過竄進院裡,紙人抖落抖落寬大的袖口,立得穩穩當當。

踩在石板小路上,江聞岐推開古樸小院的厚厚木門,吱呀一聲,院裡坐著的道袍少女應聲扭頭。

少女手捧茶碗,坐在油燈前,灰色道袍熨燙得服帖齊整,斜著一根木簪虛虛攏住三千煩惱絲,雙目明亮有神,此刻正欣喜地看向江聞岐,微微笑道:“有失遠迎。”

看來門口的紙人是學了她的話,江聞岐失笑,五年鬥轉星移,滄海桑田,其中辛酸唯有他知曉明白,如今再見李孟來,他早不是當初鐘州城外束手無策、悲惻淒慘的少年,隻是過了五年,悲痛仍如岩漿般滾燙沸騰,持續不斷地在內心湧動,仇恨與悲憤是灼傷心口的濃漿烈焰。

“好久不見。”

原來江聞岐的聲音是這樣,不同於夜奔堯門關時的疲憊與喑啞幽咽,而是玉潤冰清。

李孟來放下茶碗,心中暗暗驚歎江聞岐變化之大,笑意收斂了兩分:“是啊,好久不見。”

“我聽由道長說,你們三日前就到了。”江聞岐解開披風搭在臂上,走得離李孟來近了些。

李孟來趕忙請江聞岐坐下,給江聞岐遞了杯茶水,“隨便轉了兩圈。”

“可有去什麼好玩的地方?”

去了,但估計你不大喜歡,李孟來沒敢說那個說書先生。

邕都人人都傳江家滿門英烈,三代英豪,唯獨活下來眼前這位弱不禁風的江家獨子,有損門風,江聞岐自三年前進入瑤華宮侍鄭太後和新帝後,風聲便越發難聽。

不過眼下一看,江聞岐的確俊美無雙。一雙桃花眼含情脈脈,三分笑意七分情愫,隻是麵龐矜貴讓人望而卻步,不敢放肆。

“知仙人這次沒有一起來嗎?”江聞岐打量了一圈,空蕩蕩的房屋,隻支著一刊草席,連床鋪都沒有,李孟來難道夜裡就睡這種地方?

“師傅去找小師叔敘舊了。”知無涯晚上去找由其理,留她一個人應付江聞岐,真的不厚道。李孟來覺著眼前立了尊頂尊貴的瓷娃娃,矜持得像個假人,碰不得摔不得。哪裡像五年前,隨她嚇唬兩句就能乖乖被她扛肩上。

按理說命格天定,從一出生就已確定,唯獨江聞岐這命格怪異多變,亦正亦邪,五年前明明是紫薇降世,如今看來帝星之相竟福禍相依,有潛龍在淵之勢,卻又妖冶泛黑氣。李孟來自己算不明白,師傅也不肯幫她解惑。

江聞岐這迷霧叢生的命格,還是得湊近了些看才能水落石出,李孟來替江聞岐沏了杯茶,湊近些偷偷打量著他的麵相:“你近來可好?”

江聞岐接過茶杯,道了句謝。瓷杯樸素雅致,上麵還畫有竹影,窗外風聲蕭蕭,盛夏時節蟬鳴聒噪,平日在宮裡和府中內侍每日都要打蟬,難得聽見蟬聲。江聞岐心情大好,假裝沒察覺李孟來探尋的眼神。

“甚好。”

掀開茶蓋,茶葉在滾水中翻騰,茶湯澄澈。江聞岐徐徐吹了口氣晾茶,“多謝你托由道長送來的果子,很好吃。”

他三年前在城南遇見瞎道士由其理,對方神神叨叨,拉著自己要幫自己算命,如果不是下一句他就搬出李孟來的名字,隻怕江聞岐會讓侍衛立刻將他打發走。

由其理說是算命,實則是告訴他一聲他與李孟來相識。李孟來時常托由其理捎給江聞岐山中野貨,初春的野果,打獵的山珍,每年都會送一遭,京中歲月蹉跎,他嘗遍人間煙火,早覺得尋常菜式索然無味,唯獨期待李孟來每年送他的那些子稀奇吃食。

“好吃就行。”李孟來隨性地揮揮手,衝江聞岐得意地挑眉笑道,“山裡的吃食野味重,但獨具風味。倒是多謝你,幫小師叔在邕都立了所道觀。”

江聞岐道了句是。

堯門關一彆李孟來原以為再不會遇見江聞岐,沒料到由其理竟還能在邕都中碰見,由其理一直想在邕都買出道觀宅院,一是苦於囊中羞澀,二是為難於邕都金貴,道觀本就是一項炒的火熱的行當,先帝修道,鄭太後幫著新帝登基後為彰顯仁道,傳承先帝遺風,日日都要找人寫青詞,魯朝道教昌盛繁榮,上至名侯將相,下至地方豪強,誰人都想從中舀一杯羹好飛黃騰達,一個無名瞎眼的道士想在名貴雲集的邕都開一所道觀談何容易。

要是沒有江聞岐的幫襯,由其理估計這會還在哪條胡同小巷打地鋪,或是進彆人的道觀做打雜的老夥計。

李孟來客套話全搜羅完了,此刻坐立難安,一彆五年,她實在不知如何與江聞岐寒暄,對方比五年前更加儒雅風流,也更加高深莫測。五年前的小豆芽菜搖身一變,長身玉立。此刻坐在她小小的土坯房裡依舊一表非凡,甚至更加挺拔俊朗,再不是當初她能平視的單薄少年。

況且進了都城她才知道,江聞岐的名聲實在不好,說句臭名昭著也不為過。都城人人都說江家油頭粉麵的小兒郎踩著父輩鮮血諂媚鄭金羽,連同江家女眷都對他嗤之以鼻。

而現在“風雲人物”坐在自己麵前飲茶,身處陋室卻優雅如曲水流觴,行雲流水。

李孟來覺得自己此刻一身粗布道袍,在他的襯托下像鄉下來的,見識短淺的小道姑,實在難為情。李孟來羞赧地抿唇。將手指縮進袖口,隨意張望著,她這裡連紗窗都掉了漆,月色入戶,盈盈月光照在斑駁的窗欞上,顯得更加刺眼。

唉···早知道挑出好地方住了。李孟來不講究慣了,可此刻瞧見周身華貴的江聞岐,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江聞岐抿口茶水,茶香在唇齒流連,有些澀口。他從腰間取下一支繡囊,帶著玉扳指的修長手指從裡麵夾出一個牛皮紙包,推到李孟來麵前,溫聲道:“本想再買點彆的零嘴,但怕不能及時赴約,就隻能先給你帶點這個,這是宮裡禦膳房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