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三千道,道道不相同 世人皆有道……(2 / 2)

隻是江聞岐越想越覺得困惑,李孟來師從知無涯,可由其理是知無涯師弟,為何由其理上至天文下曉地理,李孟來卻對這些一問三不知。難道知無涯當真是把自己的徒弟當尋常鄉野少女教的?

“近日京中可有什麼動靜?”

知無涯給由其理摻了杯茶水,推到師弟麵前,由其理此時睜開了他那雙金黃龍瞳,眼瞼低垂,手裡捧住還帶有知無涯體溫的茶杯,搖頭。他那身漿洗得發白了的道服袖口皺起,像一團緊縮的鹹菜,反複展開卻依舊有難熨平的褶皺。

“你這衣服該換套新的了。”知無涯皺眉,“平時沒少給你錢,都花哪裡去了?”饒是最不在意打扮的李孟來也斷不會穿這樣的衣服出門。

“給胡同裡的小貓小狗買吃食去了。”由其理毫不在意地撇嘴,他衣服越破爛越不舍得扔,縫縫補補還能再穿段日子。

“舒家那小子被自家的老祖宗奪了舍,這回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

大水衝了龍王廟?知無涯一聲冷笑:“可知是舒家的誰在招魂?”

“不重要。”由其理淡淡望向知無涯,知無涯看著那對龍瞳,避開視線。

一雙龍瞳君臨天下,睥睨萬物,看誰都有十足的威壓,哪怕是知無涯也不敢小覷這雙眼睛裡的君王之儀。儘管由其理衣衫襤褸,難掩蓋他周身的威儀。

“最近江家那小子,可有發現什麼不對勁?”

由其理察覺出知無涯的不自在,緩緩閉上雙眼,搖頭:“沒什麼不同,裝得人模人樣,其實心裡誰都不關心。”他五年前答應了知無涯,暗中保護江聞岐,一開始隻是覺得少年小獸一樣,防備心太重,心思深沉,不惹人愛。可相處久了慢慢生了憐憫之心,由其理逐漸與江聞岐親近起來。他自歎這一生如零落浮萍,與誰都緣分單薄,而今能遇上江聞岐,偶爾聊上一兩句,彼此倒是有了些默契。

由其理喜歡投喂有著點頭之交的小貓小狗,譬如胡同院落裡的小乞丐小流民,轉頭就忘記自己喂過誰,唯有江聞岐,倒生出幾分牽掛。

“他還在追查當年的事?”知無涯皺眉,不滿由其理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更擔心江聞岐會不按自己的計劃行事,“他有查到什麼?”

由其理嗤笑,替自己添了杯茶水,“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師兄你不都想方設法地告訴他了。”

由其理疲憊地揉揉腦袋,長舒一口氣倒栽在座椅上:“你當年冒死闖進鐘州,造浮屠塔,已替後世積下幾世幾輩都享受不儘的功德。”

“師兄,再往前走,可就沒有回頭路了。”

知無涯沉默不語,低頭端詳著手中緊緊捏的一塊玉佩,玉佩上雕刻著古樸的圖騰,手法細膩,玉質透亮晶瑩,在油燈下熠熠生輝,一看便知是無價之寶。

“勾踐棲山中,國人能致死。”

知無涯低頭,手掌加力,那枚玉佩突然冒起猩紅血光,在昏暗的道觀裡像一顆吸了血的夜明珠,妖冶詭異,“殿下臥薪嘗膽數十載,老臣擔不起這聲師兄。”

由其理聞言側身背向知無涯,知無涯遠道而來必定沒好消息,果然如此。由其理意識到自己這次想蒙混過關也沒轍了,這次不似往日,平時不願搭理知無涯時還能不回書信,這次知無涯站在自己跟前,他躲都來不及。

而這五年知無涯衰老得飛快,原先花白的頭發此刻已滿頭雪白,好似一位行將朽木的花甲老人,他雙目渾濁,仿佛蒙上一籠紗。可此時說話間眉毛高高挑起,瞪著虛空,一字一句,擲地有聲:“萬物和同者,德也。”

“肖荃不仁,倒持乾戈,偷來這天下!”

“而今肖刈無能,魯朝國運將息,大廈傾頹。”

知無涯聲音顫抖,他漂泊半生,從廟堂之高跌落,隱蔽山野,為了這一刻他已等待太久,太久。

南詔被滅,他抱著由其理一路北上中原,逃到道觀中避世,杳杳寒山,遺民相忘胡塵,屈指幾個秋,原先的南詔遺民早不知所蹤,唯有他,恪守師傅遺囑,日複一日靜待時機。

“殿下。”知無涯顫抖著跪下,將玉佩舉過頭頂,畢恭畢敬地遞給由其理,“儘死為榮,退生為辱。老臣早已視死如歸。”

知無涯瘦弱的身軀似深秋枯葉,脆弱得一折就斷。

師兄竟老成這般模樣。這五年他到底經曆了些什麼?由其理忿忿扭頭,隨著知無涯一起跪在地上,抓住知無涯瘦削的肩膀,青筋暴露。

“當年我出生時就該拋我於荒野,讓我自生自滅,而不是舉全族之力保我一人。”

由其理目眥欲裂,字字泣血。他天生龍瞳,帝王之相,瑞澤一方,是能庇佑南詔國數千年的龍子,也是自出生起就耗儘全族氣運的狻猊。隻是龍戰於野,其血玄黃,由其理的道含弘光大,道義過盛而衰,為迎接龍子,南詔竭全族之力,帝王星式微,被魯高宗趁亂帶著北方鐵蹄一朝踏破城門。

“我本該命喪牧野台!”由其理顫抖著接過玉佩,昏暗的房間倏然金光乍現,道觀外雷電下擊,風雨驟降。

南邊的海底疾風晦冥,電閃雷鳴,天空變成瑰麗的紫金色,一聲龍吟從深海傳來,瞬間化為鞭子將海水劈成兩半,中間陷下去深不見底的裂縫。

八方陣法隕落一角。

玉佩裡囚著檮杌,當年南詔國師以國運做法,鎮壓檮杌,讓它棲息於地底,而後陣眼化為玉石,藏在南詔國庫中。檮杌桀驁不馴,被南詔封印更是狂躁剛戾。

這五年,知無涯以身作縛,煉化玉龍,功德儘散,陽壽折損,終舍身成仁,遞給由其理一把亡國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