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刹論道 “敢問公子,因何發笑?”……(1 / 2)

昔有神明 溫似 5622 字 1個月前

樨州城,向來以春色聞名。

每年三月前後,正是樨州賞春的好時節。煙柳如霞,花團錦簇,暖風醉人,幾乎家家戶戶都要出門遊春,不少商旅若在此時行經附近,亦會特意繞道樨州城停留三兩日。

巳湮本無意中途加個“賞春”的行程,隻是漱州與她接下來要去的琢州相隔數百裡,而樨州城恰好在兩城中間,她也不趕時間,便在此歇歇腳。

樨州城遊春,一以城東眉湖水波為盛,二以城北白蘭塔玉蘭為佳。

巳湮不喜人多,乾脆反其道行之,選了西南一處人跡罕至的荒僻山寺。

山寺雖老舊,但勝在清幽乾淨,後院還有一棵足以三人環抱的老銀杏,周遭春色雜亂中也不乏賞心悅目。此地頗合巳湮心意,她便多留了幾日。

樨州城春夜常有細雨,她最喜歡的,便是每日一早趁著雨歇之時,在寺院內外漫步小半個時辰,再到老銀杏旁的三昧亭中靜歇片刻。

……

這日,她照舊晨起漫步,再回後院。不料,卻在後院門前被一人擋住了去路。

那人青衣黑發,身姿頎長,挺拔如鬆,雙手抱在胸前,正抬首端詳石板門楣上刻著的四個字。

入解脫門。

“嗬——”

正欲叨擾對方借個過,巳湮便聽到從那人口中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嗤笑。

***

離開漱州繼續南行,又過了三五日,息衍與宿尤便進入了樨州城地界。

沿途上,慕名遊春而來的旅人和車架愈發多了起來,道路擁擠,車行逐漸不便。人界出行方式的新鮮感在堵車麵前消失殆儘,宿尤乾脆將奢華車架收起,二人一同施法前行。

進了樨州城,宿尤領了命令自行離去,息衍則選了一處僻靜的寺院落腳,等他歸來。

……

翌日,天色將亮時,下了半夜的雨終於逐漸停歇,隻剩點點雨珠順著寺院老舊的瓦沿落下,“滴滴答答”地敲在斑駁的石階上。

雨聲淅淅瀝瀝時可佐眠,零星幾點時卻擾人。息衍從沉睡中醒來,還未睜眼,便皺起了眉。

又過了約莫半炷香時間,雨滴聲儘,睡意卻也褪了個乾淨。左右睡不著了,他便索性起身,去賞賞這晨間雨後的春景。

空氣確實格外的沁人心脾,一路優哉遊哉後,息衍又逛回到了後院門口,這才注意到門楣上的四個刻字——“入解脫門”。

“解脫”?

看著這兩個字,他不由發笑。

不料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道清冷的女聲:“敢問公子,因何發笑?”

息衍聞聲回過身。

晨間古刹,紅牆烏瓦,草翠樹青,還有斑駁的石階微濕,點點曦光穿過枝葉落在腳下。

二人四目相對,俱是小小的意外。

***

三昧亭中,兩人對坐,飄然俊逸之風姿可謂不相上下。

“上次多謝公子車架相載,”巳湮開口道,“沒想到竟在此處再遇。”

“確實巧。”息衍說。

想起上次同行,此人一路上便幾乎一句話未說,想來是個不喜好閒言碎語之人。她也向來有話直說,對那聲嗤笑有疑問,便立刻問了出來,此時也毫不繞彎子,稍作寒暄便直入正題:“方才,見公子對門楣之字發笑,不知可有何見解?”

息衍也沒料到兩人現下竟會坐在一起,談論那麵門楣。但說起來,自己方才那不屑的一笑竟被對方聽個正著,也確實略有些尷尬。

他低頭想了片刻,似是在琢磨該如何開口。雖隻是第二次見麵,但卻不能忽視對方周身的氣度,而在這樣的人麵前,扮拙反會顯得多此一舉。隻不過……

“姑娘可信佛?”他反問。若是信,許多話便也不好道明了。

“算不上信,取精華修己身爾。”巳湮舉重若輕地說。

聽到這話,息衍倒頗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世人大多極端,對人對事如此,對待宗教信仰更是如此。或是一味推崇,或是全盤否定,能清醒地掇菁擷華者,實屬寥寥無幾。

能遇見一個這樣的人,他突然也來了些興致。

“不敢說‘見解’,隻是覺得‘解脫’二字說得自以為是了些。”再開口,他言辭間已坦誠犀利了許多。

“世事奔瀉如洪流,人生飄搖如扁舟,眾生窮其一世,或追求名利權勢,或沉溺愛恨情仇,再不濟者,也要為裹腹謀生汲汲營營。隻要身處這世間一日,想求得‘解脫’,談何容易?”

巳湮對他這番言論略感詫異,也起了一些好奇:“公子似乎對這世間頗為失望?”

息衍勾唇搖了搖頭:“失望倒談不上,隻是覺得既無從解脫,何必強說解脫,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巳湮聞言也不禁一笑:“我經曆算不上多,但些許見聞結合書中所學,心下也有些所悟,不知公子可願一聽?”

息衍抬手,表示願聞其詳。

“我以為,解脫並不在苦惱全消,而在於心之舒展。”她道。

“芸芸眾生於世間走一遭,所經所得各有不同,所求亦有不同。譬如雲京城內功成名就之人多如牛毛,然夜夜難寐、愁苦難解者亦不在少數,而窮鄉僻壤中,清貧平凡卻和樂歡喜者,同樣比比皆是。”

清冷的嗓音娓娓道來,巳湮感覺自己似乎有許多年未曾如此長篇大論過了,此刻卻並不覺得疲累不耐。

“條條逆旅,不論是通向名利權勢,或是愛恨情仇,皆有耽於苦惑,不得解脫者,亦有安然靜好,自得解脫者。”

“然凡苦惑者,所困之籠不過二字‘執惘’,解脫之道亦不過二字‘心安’。故而我以為,‘解脫’之說並非鏡花水月。心安者,則心定;心定者,便自得解脫。不知公子以為如何?”

“那依姑娘所言,如何方能心安?”息衍不置可否,繼續追問。

“坦然。”她答。

“何解?”他又問。

“對人坦然,對己坦然,對未竟之往事坦然,對將臨之來者坦然。”她又答。

聽完這話,息衍沉默了許久。

自九歲入冥界,他見過太多太多痛苦失意、執念不散的人族、仙族、妖族、幽族亡魂。

他們常常一邊貪戀沉溺於錢權色利情,轉頭又懊惱悔恨,叩神拜佛,苦求解脫。可待入了輪回一切再度重來,卻依然會重蹈覆轍……

如此周而複始,循環往複,以致化曹石輪回鏡前,終年泣涕漣漣、怨聲載道。

可今日,在這座荒舊的古刹裡,他卻感覺靈台神海被猝不及防地敲打了一番。

“坦然可得心安,心安即得解脫。”

息衍細細品咂著這十二個字,不得不承認,這或許正是天地眾生苦苦求索的解脫之道……

日頭逐漸高起,晨間的春風吹過銀杏樹梢,翠綠的銀杏葉互相推搡著,密密匝匝地次第搖擺,引得地上的點點光斑也閃爍不停。對麵之人不知何時已經離去,留他獨坐沉思。

然而終了,他卻又不以為然地哂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