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生病了。
自從驛站柴房醒來的那日便開始不太對勁,一開始隻是有些昏昏沉沉,腦袋裡像是被人塞了團漿糊。
他以為自己隻是沒睡好,便瞞了下來未曾告訴衙役。
可流放之路艱辛,一走一整日,又少吃少喝,不過第二日夜裡,他便起了高燒。
“呃——哼——”
痛苦虛弱的呻/吟聲吵醒了一旁同行的囚犯。
一路走來,他們也早已知道這位清瘦的老人正是華蓮國才名赫赫受人敬仰的時老先生,因此也對他頗為照顧。
此時見他這般難受,趕緊去喊了衙役過來。
“吵什麼吵什麼!”幾名衙役半夜被突然喊醒,又聽驛站的人說是這群押解的囚犯在呼喊,自然氣得不輕,罵罵咧咧就趕過來了。
“不是我們,是時老先生!”一個中年男子當頭站了出來,“他似是病了!”
“什麼?”衙役聽到這話也顧不得嗬斥,三步跨作兩步在老者身前蹲下。
隻見他麵色慘白,頭上冒了不少汗出來,乾裂的嘴唇還顫巍巍地一張一合,發出“哼哼”的痛苦呻/吟。
衙役頓時變了臉色。
“老先生?”他一邊喊著,一邊伸手貼上老者的額頭,而後立刻焦急地抬頭喝道,“快讓驛丞請大夫!”
他抱起老者就往外衝,隻拋下一句:“你們幾個給我老實點!”
可是荒郊野外的驛站哪裡有大夫,等驛卒快馬加鞭將大夫從幾十裡外帶來時,天色已經大亮。
縱然有衙役不太熟練卻著急忙慌地又是擦酒、又是冷敷,老者還是從迷迷糊糊勉強睜開眼的狀態,到後來完全昏睡了過去。
大夫扶著快被顛散的腰進了屋內,許久之後又緩緩走了出來,在衙役和驛丞驛卒焦急的注視下,歎聲搖了搖頭:“老人家年歲大了,本就應當頤養天年,如今這般奔波勞苦,能撐到這兒已是極限了……”
雖然早已想到了這番結局,眾人還是瞬間陷入死寂。
許久之後,驛丞低聲開口:“可要,往京中送個信?”
“可方便?”役頭問。
“雖有悖章程,但我來安排。”驛丞說。
“……”役頭想了想,終還是道:“不必送入京中,就近遞到老先生哪位學生的府上吧。”
“好!”
驛丞驛卒轉身離開安排此事,房內隻剩下和老者一路走來的幾個衙役。
此時,看著眼前一動不動的老人,幾人喉頭都有些哽咽。
時老先生這一生可謂是燦若星辰朝日了!
他們這些人,從出生記事起便聽過他的大名。
他佳作連篇,從鄉野田間的村詞小曲,到廟堂之上的典籍修撰,都有他留下的筆墨。
他門下學子無數,教書選才讓無數人金榜題名,得以一展抱負。
他亦是當今眾多文人才子爭相追逐、以期比肩的對象。
可是,人生種種難測……
正如大夫方才所說,這樣的人,遲暮之歲本該頤養天年,可卻落得個流放千裡的收場。
如今,竟又要在這荒郊野外的驛站裡,溘然長逝嗎?
……
老者感覺自己又來到了那處迷霧中,混混沌沌,看不清晰。
“你可在此?”他試探著問道。
“我在。”果然,那道溫潤的聲音再次響起。
老者順著聲音走過去,在他麵前約莫一丈外停下。
“我想,我快死了……”蒼老的聲音緩緩說道,他的神情是難以言表的複雜。
雲起問他:“你還有遺憾嗎?”
聽到這個問題,老者像是恢複了平日的矍鑠,笑嗬嗬地答道:“遺憾,自是有的。”
“可能放下?”
他搖了搖頭:“我想,大約是放不下的。”
雲起臉色一滯,聲音也有些生冷:“是何遺憾?”
老者又搖搖頭:“我還不知。”
“不知?”
“是啊,一個在心裡掛念思索了許多年,卻連謎麵是何都仍未想明白的謎題。”
雲起沉默了,過了很久才說:“既然連謎麵都不知,或許,這個謎題根本不存在呢?”
“哈哈哈……”老者仰天大笑,“人生若是這般容易便好了!”
“可是,人生本就不必那麼複雜。”雲起急忙勸道。
“人生確實不必複雜,”老者點點頭,卻又道,“可當你知道所有的方向都不對時,便會明了,問題就在這裡。”
雲起大感不解,他覺得自己快被時硯繞暈了:“你此生才學昭昭,門生無數,整個華蓮國,甚至到大承、西慶,還有其他地方,都有你的才名,為何卻說所有的方向都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