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千切豹馬(1 / 2)

七月,高一的第一個學期結束,千切豹馬跟著父母坐上新乾線來到了千葉縣。

這並非是他第一次出遠門。他早早就開始踢球,打出名聲之後,也參加過很多大賽,那時隨隊出行,跟同隊隊友在大巴上交談,掠過的風景不是他關注的東西。現在不得不安靜坐在窗邊,千切豹馬望著窗外,什麼也沒能進入眼睛。

在之前的某場比賽中,千切豹馬意外受傷。右膝前十字韌帶斷裂。

膝蓋由內而外發出一聲巨響,那之後他的世界就蒙上了一層毛玻璃,無論是接收到的聲音也好、畫麵也好,模模糊糊仿佛平行世界的重影。

直到被從擔架挪到病床上,喧囂的外界變得安靜,正常的五感才重新回來。卸掉安全帶,腿在路上被簡單固定過了,黑色的綁帶箍住紅腫的膝蓋像一把該死的鎖,看不清臉的醫護人員架著千切豹馬的軀乾攙扶他坐上去。他無意識地掙紮微弱得不像話,少年的尊嚴被世事無常的錘子一錘一錘擊打出裂紋。

核磁共振的結果出來,醫生給出診斷,那個詞組在體育新聞中常常出現,此刻感覺那麼遙遠又是那麼逼近。

他半躺在病床上,頭腦還在本能地運作著,腦海中閃現出零六年世界杯上紅衣追風少年悲愴倒下的身影,前鋒匍匐在綠茵場上爬到場外,BBC解說嘉賓觀看慢鏡頭回放,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麵重演著,乾澀的沉默過後有人說:“歐文右膝的十字蓋韌很可能問題嚴重,將告彆本屆世界杯,這甚至會讓他提前結束職業生涯。”

那也確實是27歲的追風少年最後一次出現在世界杯的舞台上。

——我呢?

千切豹馬無端覺得齒冷,不受控製地打了個寒顫,那時護士正扶著他醜陋又腫脹的膝蓋用皮膚記號筆作下記號,她溫柔地勸告他保持不動,他卻耳中嗡嗡作響,那句平淡的結語死死地釘在了他的每一寸身體上……

“他有可能會提前結束職業生涯。”

——那我呢?

……且事到如今仍然在他的世界中回響。

撐過了痛苦的複建初期,暑假跑這一趟的理由是千切媽媽輾轉找到了在醫藥公司上班的鬆永夫人,她跟千切媽媽是兒時夥伴,同時也有著按輩分算已經相當遙遠的血緣關係,而她能聯係上國內運動康複行業的某個頂尖醫師,如果有對方的幫助,膝蓋的恢複幾率能更高。

約定在對方家中見麵,是未見麵之前就傳遞而來的友善信息,千切豹馬卻精神分裂般產生了兩種情感,一半是感謝,一半是死寂。

尤其在看見媽媽委婉說清來意,誠摯地低下頭時。他心中從未平息的、對家人的愧疚和對無常的憤恨如同尖利荊棘瘋長,在身體內部攀出道道猙獰血痕,產生了眩暈的錯覺,軀殼慢半拍地跟著低頭。

中途說了什麼完全沒聽進去。

再回神就是去醫院的路上,千切豹馬需要跟鬆永家的女兒共同分享寬敞的後座。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上的兩個女人在多年後重逢,饒是有再多的話想說在此情此景下也保持了緘默。

車內相當安靜。

坐在身邊的名叫鬆永江的少女在做自我介紹時很自然,沒有著重打量他的傷腿,也沒有刻意裝作無事發生。在確定他不需要幫助之後就保持了正常社交距離,現在也是一言不發的狀態,沒有想主動開啟話題的意思。

老實說,千切豹馬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又或者是能說什麼。

他們的全部對話隻有一段。

“你好。我是鬆永江。”

“……你好。我叫千切豹馬。”

他隻大概看了下對方的模樣,心中留下個纖細少女的影子,便移開了視線,總覺得初次見麵仔細打量一個異性的外貌是不禮貌的事。

這個醫生的診斷有部分跟先前的結果重疊了,但是他的結論更曖昧不清,隻是說讓千切豹馬接下來每天都過去做複健運動收集數據,一周之後進行第二次複檢。

他們在此之前就做好了要在千葉縣這邊停留一段時間的準備,沒有疑問。

走出醫院的時候,鬆永夫人發出了邀請,讓千切母子這幾天就在自己家住,一來是離醫院近更方便,二來是想敘舊。

想來也是前者的占比比較重,兩個人推辭半天,最後還是千切媽媽不敵鬆永夫人的固執,點頭答應。

兩個小輩沒有說話的餘地,千切豹馬就這麼一言不發地搬進了鬆永家,開始了每天上午跑醫院的行程,回到臨時住的地方禮貌地和在的人打過招呼後,就把自己關在客房裡,儘量減少存在感。

實際上,術後不是最難熬的,複健的過程才是。剛結束手術那段時間,千切豹馬隻能躺在病床上進行康複活動,活動腳腕,收緊大腿肌肉,醫生幫忙放鬆髕骨,這些簡單的動作一天要重複一萬遍。計數的過程平靜——或者是麻木?他喜歡倒數,那個數字跳到零的時候,腦中什麼也不會想。

二階的複健就可以下床拄著拐杖做活動了,抬腿、彎曲膝蓋,保持走路的運動量還有一些輔助儀器的練習。他在某天回了趟學校辦理手續,路過足球場時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風拂在臉上,在綠茵場奔跑的記憶清晰仿佛昨日,他攥緊拳頭,握住的卻是猶存體溫的拐杖。

前輩在他麵前拖長聲音重複自己曾經淡然說出的話:“不就是,有沒有天賦的問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