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夫人這時候道:“她這時候倒不適宜奔波,還是就叫她留在我們這裡吧。”
齊王也讚同,“夫人言之有理。”而後又看向太妃,“恩人的康建要緊,母親若是實在掛懷,便辛苦些,每日前來探望……母親以為如何?”
太妃還是說:“我想留下……”
“好歹叫我等到她醒了再走……”
太妃並沒有等到。
因為鐘浴一直沒有醒。
天黑得很了。
太妃麻木地登上馬車。
車內玉燭幽幽,映著太妃一雙空洞的眼。
梁融擔心她的母親,問:“母親,你怎麼了?”
太妃垂首看自己年幼的兒子,驀地流下眼淚來。
梁融怔怔地看著那一顆晶瑩的淚珠。
片刻後,他抬起手,將那眼淚抹去了。
“母親,為什麼哭呢?”
太妃不答。
梁融耐心地等著。等著他的母親說話。
他的母親說話了,卻是問他:“安兒今天怎麼會落水呢?”
梁融抿緊了唇。
母子兩個都沉默著。
良久後,太妃說:“不要說了。”
梁融卻開口了。
他大張著雙眼。
“因為阿狐問我,”他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他問我,‘齊王究竟是你的兄長,還是父親?’我要打他,撲過去,撲進了水裡。”
“母親,我又沒有朋友了。”
他是很平靜的語氣。
“對不起,對不起……”
太妃拿手掩住了嘴,堵住了她的哭聲。
眼淚卻止不住,一顆顆滾落,像斷掉的珠簾。
梁融一遍遍地給他母親擦眼淚。
“不要緊的,母親。”
他一遍遍地說。
梁融是個怪脾氣的小孩。他不愛說話,從來也沒有朋友,他看人時永遠帶著審視。
他有個深愛他的慈愷母親,他的異常,他母親曾無數次問過他原因,他一次也沒有答過,他的母親隻好費心揀出一些與他同齡的小孩子,送到他的跟前,希望他能從中選出幾個玩伴,然而一個都沒有。
直到他從東平來到瀾都,認識了廖明。
廖明大他兩歲,壯實得像隻幼熊。
一個孩子,叫明,小名又叫阿狐……
然而他是個白癡,無慧而且動作遲鈍。
但是梁融和他成了朋友,二人幾乎形影不離。
因為這段情誼,廖明的父親從著書郎一躍成為侍中。
這段情誼持續了很久,直到廖明問出那句話。
梁融聽見,當即呆住了。
他的臉色先是白,而後是紅,最後又是青。
他發起狂,向廖明撲過去,廖明隻是歪了下身子,他卻撲倒在地上。
廖明愣在原地,他又撲過去,但是腳不知在哪裡絆了一下,他失去平衡,跌撞著砸進廖明身後的潭水裡……
太妃一離開,鐘浴就醒了過來。
但是頭昏腦漲,渾身上下沒有舒服的地方。
姚氏的府醫給她切了脈,又開了藥。
鐘浴不愛吃藥,但是自己也知道這一回情形凶險,所以完全不用人勸,自己就老實將藥喝儘了。
喝完了藥,嚷著難受,就要睡。
果然,夜裡的時候,鐘浴發起高熱來。
隻是一會兒功夫,往日永遠鮮潤的嘴唇整個乾掉,枯皺著,卷起白皮。
寒晳守著給她喂水換濕帕子,整整一夜未睡。
最後磕倒在長案上,倒下去的時候手裡還抓著勺子。
鐘浴卻沒有任何的好轉。
太妃到的很早,天色隻是微亮,她就叩響了姚宅的大門。
顏夫人匆忙穿戴了,趕過去。
最後是在鐘浴的病榻前見到了人。
頭發隻是簡單梳了,臉是腫的,未施粉黛,眼下有厚重的烏青的印。
有些見老了。
終究是有了年紀的人。
顏夫人震驚到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震驚於麵前這個人竟肯為鐘浴到這等地步。
一個美人,一個絕世美人,一個今生所有的榮光都源自於她美貌的美人,在美麗即將衰敗的階段,竟然就這樣出現在人前,叫外人窺見她不再完美無缺的臉。
怎麼會呢?
明明昨日還做了那樣精細的描畫。
太妃的一顆心全在鐘浴身上,因此並沒有察覺到顏夫人的到來。
顏夫人也很快收斂了情緒,快步上前,正要開口問候,卻不經意瞥到鐘浴的臉……
“天啊,怎麼會……”
鐘浴的臉呈現不正常的紅,是才出生的嬰孩才會有的膚色。
她的眉頭緊鎖,乾涸的嘴唇微微張著,發出輕聲的無意識的痛苦的呻、吟。
“……好難受……父親……我好難受……父親……父親……”
她甚至抬起了手,不住地抓握著。
顏夫人見狀,心疼的像是要裂開。
她緊緊攥住那隻無助的手。
“可憐的孩子,受這樣的苦,喊父親……可是父親早已沒有了啊!這麼多年,都是誰心疼你呢?”
太妃忽然伏在榻上放聲大哭起來,地動山搖的架勢。
哭到顏夫人停下了自己的哀戚,側目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