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許家時,已是薄暮。
門前早有人等候。
鐘浴下了車,由人領著,一路轉過不知多少樓台亭閣,這才到了許氏舉宴的地方。
園林裡的一處水榭。
這時園林各處已經點上了燈,池塘的水麵上也漂浮著許多蓮花形製的燈,亮如白晝。
晚風吹過池塘,吹起荷葉的清芬氣息。
水榭的中央,舞伎搖擺腰肢,樂伎在一旁演奏。
親密的主人與賓客,緊挨著坐在屏風下,手裡都拿著東西,各自說話。
鐘浴走進水榭,到屏風前,拱手行禮。
行的是個男子的禮。
她隻是行禮,沒有說話。
而且受了她這一禮的人,正同人說話,是以並不知道她已來到,還是一旁的伎子出聲提醒,這才抬起了頭。
這一抬頭,不但看見了鐘浴,也看見了鐘浴身後的寒晝。
於是臉上的輕笑轉作疑惑,問鐘浴:“濯英,你帶了人來?”
這時他旁邊的人笑道:“長年,你怎麼來了?”
他轉頭看過去。
身旁的人站起來,笑道:“孟達,我來為你引見,這是長年,我的外甥,喚我姨丈。”說著又看向寒晝,“長年還不快拜見孟達公。”
寒晝便行禮,“孟達公。”
劉適也笑著站起來,對寒晝道:“原來是四郎,我多年不見你,竟不大認得了,人生的光景,就是這樣的容易過……”說著又轉過頭看一旁的許信,道:“子端,我也為你引見,這是濯英。”
鐘浴便對許信行禮,“許公。”
許方微微一笑,“久仰。”
這頗有深意的兩個字,劉適並沒有聽見,因他的一顆心,此時全在鐘浴身上。
“子端說他新近得了件寶物,興致勃勃地邀我共同品鑒,我看第一眼,就覺著很熟悉,再看,也就想起來了,這寫的不正是你父親著的書?這字,也是你父親的,我就問子端,果然是濯英你,何時到的瀾都?”
鐘浴不答反問:“怎麼你在瀾都呢?”
劉適任著雲州都督,此時該在雲州才是。
劉適道:“轉徙而已。”
鐘浴就道:“你幾十年都在外任,這時候叫你來都城……你竟然真的來?”
這時鼓樂恰好停了。
許方吩咐:“擾人談興,都下去吧。”
伎子們魚貫退下。
許方道:“孟達,還是先落座吧。”
幾人便坐下。
劉適再次問:“濯英你怎麼會來瀾都?”
說起這個來,鐘浴沒什麼好氣。
“……姚仲文!去年秋日,與我通信,說什麼‘近來舊疾忽犯,兩臂如木,舉箸艱難,恐命不久矣’,我看了很難過,我想,姚仲文今年多少歲?不知道,但一定沒有六十,他又一向康健,怎麼就要死了?我想起久遠的事,再抬頭,風中滿是落葉……我捧著信大哭一場,慌忙轉道來瀾都,唯恐見不著他……”
“我到了,去見他……他神采奕奕,一副仙人模樣!也許將來還要他送我呢!”
鐘浴怪叫一聲:“我就不該來!我很快就走!”
劉適笑道:“很快是什麼時候呢?五日後是十六郎生辰,他很想你的,時常會問起你,你在瀾都的事,我先不告訴他,等到他過生日的時候,你過去找他,他見到你,一定很高興的……如何?”
“怎麼又是生日!”
鐘浴很不想麵對,趴下去,頭枕著胳膊,臉藏了起來。
許方也不甚自在,忍不住看了一眼下首坐著的寒晝。
寒晝的神色倒是如常,平靜地回望了一眼他的姨丈。
這其中的暗湧,劉適當然不懂,他笑著問:“生日怎麼了?”這時,他想起來,又問許方:“怎麼還沒送過來呢?”
許方派人過去問。
劉適又把先前的話問了一遍鐘浴。
鐘浴有氣無力道:“討厭生日……”
正說著,許方先前派去的人就回來了,身後跟著兩個使女,一人端一個漆盤,漆盤上各有一個口的水晶盤,盤裡盛著紫紅的葡萄。
劉適笑著對鐘浴說:“不是很愛吃葡萄?躲在案下偷吃……子端家的葡萄是最好的,甘甜微酸,汁水很足,籽又小,每一年的暮秋,我都盼望南方的來客,泥胚裡的葡萄……”說著,他朝許方舉杯。
許方舉杯回敬,兩人對飲。
鐘浴望著葡萄出神。
偷吃……
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是她第一次見劉適,也是生日。
葡萄熟了,父親過生日。那時的葡萄也很好,所以隻吃葡萄,彆的都不要,父親就叫人把葡萄端走,叫人看住她,不許她再吃,她當然不肯乖乖聽話。葡萄都擺在客人的案上,趁著紛亂,她偷偷地爬過去,爬到案下,躲好了,舉起一隻手,去揪盤子裡的葡萄,一顆兩顆三顆……統統填進肚子裡。
然後就被發現了。
客人抓住了她攥著葡萄的手,她受了驚,瞪大了一雙葡萄似的眼。
客人歪著身子看案下的她,笑著說:“這可是人贓並獲。”說完大笑起來。
他一笑,所有人都知道她偷葡萄了。
父親當然也知道。
她急得要哭。
看見父親的時候,就真的哭了出來。
父親把她從案下拉出來,拿袖子擦了她的眼淚,抱起她回到座位上。
她坐在父親的腿上,仰頭看著父親,委屈地流下眼淚。
父親笑著說:“濯英想要,怎麼會沒有呢?先吃飯,吃了飯,就給你。”
那時的世界真是美好。
鐘浴微微一笑。
使女端著葡萄朝她走來。
她歎一口氣。
“不用給我啦,我早不吃葡萄了。”
劉適既不知道,也不明白,他有些驚訝:“怎麼就不吃了?”
“因為看到會惡心。”
鐘浴淡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