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珂搖頭:“從前我與海真人並無私交,是……我的母親。她指點我去找海真人。”
指點?張鬆梅的手指在瓷杯上輕輕摩挲。看來是在家裡遇到了些麻煩,恐怕這次徐珂離家也是被迫出走。隻是如果沒記錯的話,濟州徐氏主母林薇十年前就已然身故,此後徐氏家主也並未再娶,又何來“母親指點”一說?
細觀少年惆悵難言的神情,張鬆梅更傾向於她的生身母親林薇早早料想到今日,故而在海山清這裡為女兒留了一條後路。
而初涉塵世的徐珂還在努力適應新環境,對自己被老狐狸猜了個底掉的境況全然不知。
“你來巴州之前,海真人有交代過些什麼嗎?”張鬆梅露出長輩式的和藹笑容。
“真人說我留在巽宗學部恐怕難有進益,不如入世煉心,梅社就是一個好去處。”
“不曾跟你說過巽宗的宗規?”
徐珂誠懇道:“不曾。”
張鬆梅正為難,猜想海山清為什麼把這樣一個“外人”扔到梅社,卻聽徐珂說:
“但我與海真人立了心魔誓,不得向巽宗門下以外的人透露任何涉及巽宗的秘事。或許這就是巽宗宗規?”
張鬆梅心中一震。這都可以?她看向徐珂的眼神都帶了些隱秘的憐惜。難怪海山清如此放心,這樣純白無垢的性格,怕不是被出賣了還要幫人家數錢。
張鬆梅又在心中輕歎一聲,麵色溫和地注視著徐珂:“時辰不早,今天就早些休息吧。規矩什麼的往後再說也不遲。”
……
徐珂一個人往樓上走。
四下寂靜。一樓的燭火已經熄滅,好在樓梯與走廊牆壁上都鑲著螢石燈。徐珂落腳又抬起,低頭看著腳下的黑影輕柔貼近又倏忽遠去,隱入光明。她往常都是端正頭顱目不斜視,可今天的心事實在有些多。
徐珂生在靈修大族——濟州徐家,六歲就拜入雁翎刀宗潛心修習武道,家中也對她十分愛惜,將她藏到十四歲才許她參與靈界大比,頭年便奪了新秀擂的魁首。第二年同宗堂弟也上了擂台,她仍是魁首。今年家裡訂給她的未婚夫和她對擂,她還是魁首。
而直到大比之前,徐珂才知道自己有了未婚夫。
“我們小珂已經十六歲,是大姑娘了。你爹是男子,有些事不好對你說,那就讓嬸嬸來說。”滿麵笑容的三嬸娘拉著她的手,“家裡給你相看了一個好男子,模樣俊俏,品德高尚,靈力也深厚,和你一樣是個刀修。見了麵你就知道,你二人定是天配的佳偶!”
徐珂皺眉:“可我還想參加各宗大比,不想這麼快結婚。”
三嬸娘嗔怪地拍了她一下:“傻丫頭,說的什麼話,誰說結了婚就不能去比試啦?”
“沒人這麼說,”徐珂直言道,“但三嬸嫁給三叔後就再也沒參加過大比了。還有我大姑姑、小嬸嬸、三個堂親姐姐……”
她掰著手指一個個數過去,三嬸娘的麵色微僵,勉強笑道:“那是姑姑嬸嬸們年紀大了,力不從心。再說了,女人家的花期本就短暫,再怎麼練也比不過天生強壯的男人,把時間都耽誤在打打殺殺上,將來變成老姑娘想嫁都嫁不出去了!”
“可我是魁首啊?”徐珂疑惑。
三嬸娘的笑垮了下去。徐珂才想起,去年輸給自己的那個堂弟是三嬸娘的男兒。
之後的比試中,她對上了那個“未婚夫”。
那人的姓名相貌徐珂都已經忘了,隻記得他的刀法華而不實,氣息虛浮無力,靈力也駁雜不清。老師說過,這樣的靈氣都是靠外力堆起來的,一招就能被擊垮。
果然,徐珂用了一招試探,用一招擊垮,最後又是隻用一招就把想暗算偷襲的男人擊飛到台下,摔得男人臉色鐵青,也摔得台下幾家儘數變了臉色。
之後家裡就逼得更緊了,輪番跟她談心,一向忙於宗族大事的父親也來做說客。
“你為什麼不想嫁人?彆家閨秀都有了好去處,你還是形單影隻一個人,外麵會怎麼看我,怎麼看徐家?我又怎麼跟你天上的娘交代?”徐父講完大義講私情,甚至把林薇搬出來護法。
在擂台上連戰十人仍舊精神奕奕的徐珂,此時已被徐家人的車輪戰折磨得筋疲力儘。在徐父滔滔不絕的一個時辰裡,她始終垂著眼睛沉默不語。
“怎麼不說話?連父親的話都不聽了嗎!”
“父親,我一直在想。”徐珂的聲音很輕,“如果當年母親沒有嫁到徐家,她是不是就不會鬱鬱而終?”
……
從回憶中抽身時,徐珂已經在露台上站了很久。回神時,她才恍然發覺這裡有另一個人的氣息。
大概是花都搬到內室的走廊裡避雨的緣故,此時的露台上隻有一架爬滿綠藤的葡萄架。走廊的螢石碎光從大開的門戶漫延出去,映亮綿密的夜雨。
徐珂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長刀。
一個瘦長黑影從藤架下慢吞吞地站起身,搖搖晃晃走到光明處。她身上都濕透了,眼睛因為雨水而半闔著,未及肩的銀白色頭發絲絲縷縷貼在臉上,嘴唇顯出一種病懨懨的蒼白顏色,墨藍交領袍淩亂地掛在身上,像是有人粗暴地扯開過領口。
她走近幾步,睜開了眼睛。
是藍色的,像有誰將昆侖冰川投進深海,使那雙眼睛在她微笑時也折射著冰冷的光。
明明帶著能使風雨不侵的法器,徐珂卻覺得自己被夜雨的濕重氣息圍裹。
“晚上好啊,”那雙天水青的眼睛彎起,“我是江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