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明梁再去叩門,春華來應門。她麵色如常道:“你先坐著,我娘新做了點心,拿些給你吃。”
明梁無端端覺得,喉頭的那些話,今天怕是問不出來了。
江水漲落又一回,再見時,春華在繡嫁衣。
“你要成親了?”明梁有些拘謹地坐在被大紅錦緞團團圍住的床榻上。
“沒呢,娘說讓我先自己備著。”春華的臉被紅光染亮,她輕輕緩緩地將針刺過去又穿回來,眼睛靜得像兩汪秋潭。“不繡了不繡了,”柔順的外表突然破開,她賭氣般把繡棚和一團團的鴛鴦花樣甩到一邊,“我們來說說話吧。你跟我講講,你宗門裡的那些事。”春華握著明梁的手搖了兩搖,懇求一般說道。
明梁笑著應了,向她講巽宗的早課有多磨人,要徒子們爬過兩個山頭去學堂;講飯堂的姨姨姐姐們每次都給盛滿滿一大勺肉,以至於每月都要下山買一批豬羊回來,填補畜棚大片大片的空缺。
春華瞧著她有模有樣地學著養豬人的神情,笑得歪倒在明梁身上。
啊,下次乾脆把事情都記在一個本子上,到時候直接送給春華好了。明梁想到。
她從符籙課老師那裡討來一厚遝練筆的黃紙,裝訂成冊放在袖袋裡,又在扉頁貼心地畫了一道守字符,保本子撕扯不破、水火不侵。
於是,巽宗的師姐妹們都看見,那個於煉器一道上天賦異稟的李明梁,回過一次家後更是有如開悟一般,隨身帶著一本符冊,有時走幾步路就要提筆記上兩句,看見簷下燕子銜泥要寫,看見簷上銅獸吐霧也要寫,直直在宗門上下掀起一股勤學風潮,人人都要揣一本書冊在身上。
年末,明梁夾著厚厚一本手記上門,迎上來的卻是春華她娘。
“入冬的時候春華就嫁到荊門去啦。”女人臉上是虛浮的熱情,用帕子捂著嘴調笑道,“姐妹兩個再想跟小時候似的玩鬨可不成了。哎呀,轉眼明梁也長成大姑娘了,不知李家嫂子給你相看人家沒有?老在外麵野可不行。我看著你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早就把你當親女看待,春華的終身大事已是圓滿,就該著你啦!”
該著我?我該著什麼?春華怎麼就去荊門了呢?她是願意的嗎?明梁愣愣地盯著本子上那一道守字符文,糾纏的筆畫將她的心扭在一起,直將腦袋裡也灌進朱砂。
“我看她是歡喜的。”明梁現在信不過大人,偷偷拉了對門的小柳來問。小柳翻著眼睛回想,“那人是來江陵探親的書商,對她很好,當時還在這條街上租了房子,隔幾日便給她家送茶送果,把她爹娘哄得舒舒服服,又送了春華許多脂粉花簪。從前春華都不太打扮的,跟書商好了之後,我喊她去看花燈,她都要全頭全臉收拾好了才出門。大概這就是‘女為悅己者容’吧。”
小柳臉上帶了些豔羨,還想再向好友描繪二人成婚時花飛錦地、紅妝十裡的盛況,可明梁已經有些聽不下去了。
“她歡喜就好。”明梁五指捏著本子,忽覺燙手起來。“這是我寫的,一些宗門裡的事。你說,我還要給她嗎?”明梁抬頭看向小柳,勉力笑著,話中不覺露出一絲軟弱。
“這樣厚的一本,全都是?”小柳吃驚道,“那還是等等吧,我聽她娘說的,春華已經有孕了,哪有功夫——”“你說什麼?”明梁心頭一震,“她才十四歲啊!”
巽宗有一堂通修課,名為女身共理,專講女子的身體構造。講到女宮與孕育之事,老師先是罰站了幾名對此事輕浮嬉笑的生徒,而後肅容正色,言當世輕女體重子嗣,致使凡俗女子大都早早生子,體魄難健。若有生育打算,當以雙十年華及其後為佳。
她在宗門待久了,再返塵世便如龍困淺灘,一呼一吸都有針刺之痛。
“算了。我給她送去,就當是幫她解悶了。”明梁無力地閉了閉眼,忽感眼周溫熱,要落下淚來。或許她當年就該直接把春華帶去宗門。見過那樣新奇而廣闊的世界後,春華必然不會甘心這麼早就同一個近乎陌生的男人結婚生子而後陷入深宅瑣事。她想起春華的遙夜悲哭,又想起她對母父兄弟一次又一次的忍讓妥協,她隱約明白了春華會做出的選擇,但她仍然忍不住地想,若是春華見過那片有靈劍與隕星飛過的天空呢?
明梁沿江而下,乘舟赴荊門,在一扇有佳偶絮語的小窗前放下一本夾著止疼緩痛符籙的手記,又乘舟離去。
……
再和春華說上話,竟然已過了許多年。
明梁從梅社回家探親,頭上隻簡單地束著馬尾,一身青灰,腰帶裡彆著兩支筆,朱紅烏黑的墨跡點染在腰際,還沾臟了唯一能算是裝飾的小乾坤袋。春華則相對豐腴了些,雲髻高綰,珠翠招搖,綾羅裹身,一派清閒貴婦人相。身後丫鬟男仆隨侍左右,提著大包小裹,都是回娘家帶的禮物。
二人在舊街口相遇。
“明梁!”
李明梁有些不可置信,轉身望過去,隻見春華儀態萬方,站在原地輕聲笑道,“我們的仙人終於下凡了?”
一句調侃讓李明梁笑起來:“我們……真是好久不見。”
明梁還想拉著手同她親近地說說話,隻是走近才發現,她臉上的脂粉塗得太厚,蓋住了唇角那顆熟悉的小痣;她的指甲留得太長,讓明梁不知如何握住她的手。
“當年送給你的那本手記,你看過了嗎?”明梁直盯著她的眼睛,忐忑中含著些許期待。
“啊,你是說放在窗戶外邊的那一本?我看過了。”春華笑意盈盈,“明梁好用心,你們門派真好啊,每日都能有那樣許多的妙人奇事。”
明梁的眼睛笑起來。
“隻是你太任性啦,”春華忽然舉袖掩麵,輕輕推了她一下,“怎麼招呼都不打就過來,還無聲無息地進了門?我夫君險些以為是什麼登徒子送來的情信,罰了我三個月不能出門呢,還是給他看過一遍後他才放下心來。”
明梁張了張嘴,那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又來了。
春華,春華……少年時的春華去哪兒了呢?
她支起笑容又和這位貴婦人聊了幾句,說了些花好月圓子孫滿堂的吉祥話,逃也似的往家的方向去了。
……
“明梁……真是做貴人的命啊。”春華扶扶鬢邊的雙蝶金步搖,閒閒歎道。
丫鬟討巧地湊上來,“就那樣的一身——”她故作誇張地在身上一比,“把夫人再往下折上九折,她也夠不到啊。”
“貧嘴。”春華笑罵,“人家是修仙人,自然要嫁仙門,到時候還不是舉步登天梯,凡人腳下泥?她爹娘早就攥穩了良婿,就等她回家了。”
“噢——原來是回來嫁人了,怪不得那麼著急回去呢。”小侍也湊了一嘴,挨了主人一帕子。“大街上彆亂說人是非,走了。”
李宅,明梁推開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