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們提在手上的點心。”明梁流著淚,仰頭向自己的母親扯出一個難看的笑,“不管它到底幾斤幾兩重,彆人看見的份量才算份量。不管我到底怎麼活才算享福,風光嫁出去,彆人都說有福,那就是福了!”
……
被關了一天後,明梁斷而又續的眼淚終於止住,頭腦現出幾分清明。
斷靈鎖不是凡物,這樣陰損的招數也更像是道宗處置私犯的手段。況且布局人知道她一身靈能儘數顯在符籙上,特意鎖了她的一雙手。
這樁所謂的婚事必然不是簡單的“兩姓之好”,背後尚不知有幾許的道門算計。隻可惜沒法看清聘禮箱子上的徽記是哪一門哪一派——沒了在體內周遊運轉的靈力,明梁的五感被弱化至尋常人的水準,又因她常常沒日沒夜地看書畫符,雙眼已近半瞎。
家裡怕她逃,也怕她想不開,派了兩個婆子過來,一個守在門裡,一個守在門外。趁明梁被掛了鎖、腦袋發暈的時候,一群人擁上來給她換了一身衣服,扯走了腰上的筆和小乾坤袋。屋裡另有什麼花剪、火鉗,也都丟了出去,桌角床頭包了棉花,真是一件帶尖兒的東西都沒留。
第三天,門開了,進來的是被娘喊來勸說明梁的春華。
明梁低著頭坐在榻上,腰卻是直挺挺的。春華見了她被捆縛雙手的樣子也是一驚。
“春華,我一直想問你。”明梁抬頭,一張臉上古井無波,“你為什麼會嫁給那個人呢?”
春華隻當她要說些閨房秘話,款款在桌邊坐下,軟聲道:“自然是因為夫君一表人才,品行端方,可托付終身。”
“不對。”明梁搖頭,“我要聽真話。當時,你為什麼會同意嫁人呢?”
春華一滯,又掩唇笑道:“怎的,要親眼見了你姐夫才相信?我知你一個人待慣了,故而出嫁前有這諸多顧慮。可若不親身去試試,怎會知道冷熱呢?你曾告訴我,你宗門中有許多被負心漢傷過的女子,但那些可憐人又能占天下女子的幾成呢?你從外麵學了本領,是厲害的修士,必然不會被壞男人欺負。你在娘家是尊貴的姑奶奶,將來去夫家做尊貴的少奶奶,怎麼不好?”
“你從前是喜歡我給你講外麵的事的。”明梁無力道,“明州以東的滄海,涼州以西的大荒,你說……你要跟我一起去看的。”她以為自己已經不會流淚,卻還是眼眶一熱。
一時室內靜可聞針落。
“你要聽的,是這種話啊。”春華緩緩道,麵上似哭似笑,似喜似悲,“明明都長了翅膀,你是天上飛的雁,我是地上走的雞,我出去?我能走去哪兒啊?你家清清靜靜就你一個孩子,我上有兄下有弟,個個都盼著我嫁出去給他們騰換新房呢!嫁人嘛,無非就是從家這個籠子鑽進另一個籠子,那我憑什麼不能給自己挑個亮堂的金籠子?”
春華說著說著站了起來,冷笑著扯住手中的帕子,“我夫君是個到處跑的行商,京城的首飾、揚州的胭脂、關中的茶葉、瓊州的珊瑚,什麼不能給我帶?我二人夫妻一體,他見識過的,回來講給我聽,我也便見識過了。”
春華冷冷看著明梁,“我知道你現在瞧不起我。”她嗤笑一聲,“沒事,我自己過得歡喜就行。什麼明州點心,我早不稀罕了。”
“我也可以帶你去啊,”明梁的聲音也大起來,她皺著眉,眼中含著淚,悲傷地望著春華,“是你先離開的!”
“大小姐,這麼大了還要拉人玩過家家嗎?”春華好笑地看著她,像看著一個哭鬨耍賴的孩子。
“我想不到,”明梁遲鈍地搖著頭,“我們幼時相交的情誼,竟是被一個你剛認識半年的男人比過去了。”
“人都是要結婚生子的,你要我耽擱自己的青春年華一年一年等你回來陪你玩嗎?”
“原來你覺得那隻是在陪我玩嗎?”明梁已經不知道現在自己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她覺得渾身虛軟無力。
春華攥著手裡的手帕一言不發。兩人相對靜默良久。三兩隻蟬早早就從泥土裡鑽出來,附在樹上嘶聲鳴叫,吵得人心煩。賣豆腐的敲著梆子從街上過,隔牆的巷子裡有兩個孩子在拍著皮球唱歌。
“心如水,氣如綿,不做神仙做聖賢。”
“東屋點燈西屋明,西屋無燈似有燈。”
“燈前一寸光如罩,可恨燈台難自照。”
“燈前不見燈後人,燈後看前真更真。”
“慢道明尤遠,提防背後眼。”
春華攥緊桌沿的手像被燙到一般鬆開了,她驀然站起身。
“我走了。”春華走到門前,偏過頭低聲道,“再會。”
明梁安靜地聽著,聽春華明媚而柔順地和娘說著話。“吱呀”一聲門響,守門的婆子又進來了。外麵的聲音遠了,翻出院牆,聽不見了。
“陳嬢嬢,能否幫我叫我娘過來。”明梁像是累了,斜斜歪在榻上,“我想學著繡嫁衣。”
“哎?啊,嬢嬢這就喊人去!”婆子也替這對見麵不說話的母女犯愁,聞言喜得拍掌,“倒是你那嫁衣早讓你娘繡好了,不用你動手。”
“我的嫁衣,總得讓我繡上幾針啊,”明梁微笑道,“就當是給自己添點福了。”
……
丁巳月,乙酉日,諸事皆宜,百無禁忌。李家獨女風光出嫁,仙門首徒十裡迎親。
江晏來到江陵城外。